無常、無我與「寂滅為樂」的智慧——「無盡的身教——紀念聖嚴法師」座談會紀實
釋果定
九十八年九月十三日下午,昭慧法師到台北世貿國際會議中心,參加由法鼓山佛教基金會、聖嚴教育基金會所主辦的「無盡的身教──紀念聖嚴法師」座談會。現場同步視訊連線,參加聽眾近五千人,坐滿了國際會議中心、101A、B會議室等三個會場。座談會由資深媒體980913人葉樹姍女士主持,與談貴賓有天主教台灣地區主教團主席單國璽樞機主教、昭慧法師、台北大學社工系副教授楊蓓副教授、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單德興教授。
一開始,由法鼓山方丈果東法師致詞,他表示:「雖然恩師離開人世,但是他的慈悲教誨、生命歷程與言行身教,都可以留作我們的典範,讓我們緬懷。因此衷心希望透過這場座談交流,作為一項深具社會教化與生命教育的心靈環保教材,帶給社會一股良善的力量與風氣。」接著播放《緬懷師恩》影片,然後座談正式開始。
主持人問法師:從聖嚴法師的遺言中,提到「在我身後,不發訃聞、不傳供、不築墓、不建塔、不立碑、不豎像、勿撿堅固子。」請問您的看法?聖嚴法師要給世人的教育是什麼?
昭慧法師回答道:
堅固子就是舍利子。佛陀入滅後,發生八王爭搶佛陀舍利的事。當然,高僧過世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奇蹟出現,但是為什麼印順導師、聖嚴長老都說不要撿堅固子?因為他們看到佛教界普遍撿舍利子的迷思,讓高僧死得不得安寧。其實,是不是高僧,看他身前的身教、言教,不就可以檢驗?但是社會一般反而一定要看有沒有堅固子,若是沒有,好像就『貶值』了!所以印順導師、聖嚴長老都說不要撿堅固子,這是非常好的身教。
至於長老遺言中提到:在我身後,不發訃聞、不傳供……。當中有一些跟世人的觀念有關,有一些跟佛教的現象有關,但都是一些破除迷信的作法。例如發訃聞,老人家是舉世聞名的高僧,過世後什麼時候舉行告別式、發不發訃聞,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世人卻有發訃聞的需要,因為親朋好友未必都知道他往生,如果因為沒有訃聞而錯過最後一場的聚會,心裡總是會有遺憾。印順導師跟聖嚴長老都交代不發訃聞。長老非常體恤後人,他已是名滿天下的人,訃聞發給誰、不發給誰,都會讓弟子非常的難為。
至於築墓、建塔、立碑、豎像,老人家時常在講禮儀環保、心靈環保,他對節能減碳的理念非常清晰。至於不立碑、豎像,可見得老人家已超越了對「青史留名」的執著,這是非常可貴的。
至於傳供,是屬於佛教的禮儀,由很多法師把供品一手接過一手放在佛桌上。但是傳供經常變成很大的排場,所以老人家不做,是非常好的示範。
聖嚴法師在遺言中交代:「我的身後事,不可辦成喪事,乃是一場莊嚴的佛事。」從喪事轉換成佛事,不只是名詞的轉換,還是一個觀念的轉化。為什麼說是一場莊嚴的佛事?因為喪事的主角是人,是人的過往,是場哀悼人的儀式。從儒家的禮法來看,喪禮是一種心理治療,但是厚葬久喪的文化,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刻板公式,本來是發乎情、止乎禮的哀傷,卻格式化了。而老人家說要將它轉為佛事,這是轉向為以佛為中心。老人家就著最後一次的機會,要跟大家再結一次法緣。老人家把自我縮小,把眾生的需要放大,希望辦成佛事,不要延續哀傷的情緒,而要轉念成為憶念佛陀的光明、喜樂、慈悲,心靈自會開解。所以這不是名相的轉化而已。
主持人葉樹姍問單國璽主教:「您跟聖嚴法師對談多次,有沒有被聖嚴法師說服過?」主教回答:「我們彼此都沒有說服誰,我的思考是直線式的,人是天主創造、信仰天主,人死後回到天主的大愛裡面。」單國璽主教表達對逝去老友的感懷,他說:「與聖嚴法師公開對談數次,受益良多。兩人對生命共同看法是:生老病死為自然常規無法避免,但要尊重生命,反對以各種形式殘害生命的存在。兩人都認同生命無價而寶貴,有了生命,可以對社會有貢獻。因此,兩人都盡力把握在人生最後階段,燃燒生命的光與熱,讓社會更明亮而溫暖。」
昭慧法師接著說:
佛教講輪迴與涅槃,涅槃是多高深的境界,一般凡夫俗子還沒到達涅槃,他面對輪迴如何安身立命呢?所以佛事重要的是什麼?它有兩個層次,一個層次就是:讓大家在憶佛、念佛之中,回歸佛陀的大慈願海,就像天主教徒說回歸天主的大愛一樣。我們也有這條路,讓輪迴生死的人有個依靠,在心裡憶佛念佛,如子憶母,回到佛陀的大慈願海。在祂無限的慈悲與喜樂的淨土之中修身養性,得不退轉後,再來渡化人間。
而且,老人家交代在追思堂上只須寫四個大字──「寂滅為樂」,這是更向上一著,直指涅槃境界。有人問:既然寂滅為樂,聖嚴法師為什麼還建法鼓山?殊不知,寂滅是佛陀體會到的,大家依法修行,也可以體會得到。世間所有現象都趨於滅,這就叫做無常,事事物物必趨於滅,連我所愛的身體也不例外。當我們體會到這一層的時候,就不會對我所把握的身體有所期待,期待好事永遠在我的身上,壞事永遠不會臨在。一旦發現好的消失了,壞的來到了,就怨天尤人,產生期待破滅的痛苦。能夠體會諸行無常,看到一切必趨於滅,就會知道:這就是真理,這就是無常法則的映現。因為印證無常,所以法喜充滿。這是一種深層的清涼安穩的大樂,這就是寂滅為樂。
所以,辦成一場莊嚴的佛事,凡夫俗子也可以受惠,但如果能向上一著「轉凡成聖」,也可以在這裡得到啟發。因此,該建設的還是要建設,只是老人家沒有掛礙,毫不戀棧,該走的時候就走了,因為這一切都是無常。肉軀住世的時間較短,但他為世人留下了一座法鼓山,這是人間淨土的典範,是台灣佛教的聖地。這依然是「做佛事」,而且絕對有它積極的意義。
一個菩薩行者,不斷地在待人接物當中印證佛法,在每一個待人接物當中,無私、無我做出奉獻,這就在印證「無我」的佛法。所以老人家不斷地積極做出人間淨土的建設,不因為「寂滅為樂」而就不能動彈,「無我」的修為跟「無常」的體驗,是不衝突而且相輔相成的。
老人家的身教,在他生病的時候就已開始,而不只是到臨終時交代後事。從他生病的時候,就開始把他的病情透明化,這一點是非常難得的。
為什麼?原來佛教界有許多人有一種迷思,認為高僧大德不會生惡疾,若出家人罹患惡疾,他們就會疑惑:「他是不是沒有修行?還是業障現前?」有些人以為一有疾病就是業障,落入了佛陀所堅持反對的宿命論,不曉得疾病很有可能是來自其他的原因。更何況連佛陀都會生病,老病死苦是生命常態。
不要讓出家人病得不安寧,病了還得怕人家知道自己會生病,怕他們因此而對修行喪失信心,這都是不好的現象。所以,聖嚴法師讓他的病情透明化,讓大家都跟著成長:打破「惡疾加身就是沒修行,惡疾加身就是業障」的迷思。
而且,大機構對於領導人生病,大都是諱莫如深,擔心會產生信心危機。但是,老人家竟然讓他的病情透明化,該交代的就交代、該交接的就交接,也讓整個法鼓山帶給社會一個良好的示範,讓大家見證到體悟無常而以寂滅為樂的應世智慧。這絕對有它積極的意義。
楊蓓教授則以聖嚴法師弟子的立場表示,聖嚴法師身後的佛事,是他最後的身教,要大家脫離華人厚葬久喪的習俗框架,深思生命的價值與意義,讓弟子們知道,應該重視的是生命的價值與意義,而非隆重的後事。希望弟子能以法師一生行儀為典範,內化為自己的行動,如此作為,才能不辜負聖嚴法師的教誨。
長期從事聖嚴法師著作整理的學者單德興教授表示,聖嚴法師身後的佛事展現,可以用「言行一致、無我無執、利益眾生」來歸納呈現。而《法鼓全集》是聖嚴法師留給世人最珍貴的法身舍利,是結合理論與實踐的修行結晶,是聖嚴法師發願弘揚佛法的具體實踐。
這次座談會活動深具教育意義,主辦單位懇切希望,能透過社會賢達的見解分享,將聖嚴法師無盡的身教,落實於社會大眾日常生活中,同時也向社會持續傳遞良善的觀念與價值。(詳見當天的實況錄影:http://www.ddm.org.tw/ddm/news/main.aspx?contentid=22217)
活動結束後,中華民國社會教育事業協會秘書長丁福祥先生及快樂廣播電台陳長勇先生,訪問昭慧法師對於銀髮族教育及對單國璽主教身教的看法,法師做了簡單的回應。
本院專修部楊美蘭與諸居士共同坐遊覽車自中壢北上聽講。在回程的遊覽車上,大家歡喜地討論心得感想,都對昭慧法師的答問印象深刻,覺得這番話相當能夠闡釋聖嚴法師的遺言與思想,紛紛向同車的楊美蘭打聽昭慧法師。事後美蘭說:「那是我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候,我以弘誓為榮,以法師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