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老師說點我看見的
繼如法師(美中佛教會與芝加哥正覺寺住持)
話說從前
一九八七年,傳道法師初到馬來西亞檳城三慧講堂時,正逢我任職該堂監院。由此緣故,使我更多機會近距離地親近善知識,第一次體會到外出弘法者的辛勞。法師掛單三慧講堂,行李簡樸,飲食隨緣。他風塵僕僕地應邀來巡迴弘法,行程被安排得滿滿,又多是大型演講,還要到佛學院授課,沒有一天閒空。這種緊湊的弘法方式持續了幾年,法師有感而道:「每回馬來西亞之行,身心的營養,都被擠壓光光!」可見他受歡迎以及佛弟子對法師求法的熱誠,真不是一般的。
傳道法師授課佛學院時,我還就讀該院校。傳道法師(往後將改稱老師)上課主題為「佛法在人間」。回憶初聽老師的課,印象深刻,他口才特別好,思惟敏銳,對問題的反應、處理,既快又準,而且佛法見地精闢。我深受他的啟發,開始注意印順導師的佛學思想,並專買印順導師著作的佛書。當我能更多閱讀了解《妙雲集》時,才體會到老師對印順導師佛學觀點的認同,優於他的同輩們。這種信仰的建立,除了勤做學問,志同道合才是關鍵。我深信老師對印順導師的佛學著作有許多共鳴之處,否則,把書強記得倒背如流,雖也顯得有才氣,但那樣子的老生說教,很難深入人心的。老師好學,我更敬佩他特殊的性格。他重複叮嚀我們:「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他有過「愛名師與愛明師」的抉擇。
老師的外表不像書生型的弱質,也無書香世家的高貴,他像個莊稼漢,樸實、粗獷、熱切。有時說到佛法的深處,每每能忘我,他熱情的繼續演說……聲音沙啞猶未盡。我們同學上他的課,都是精神滿滿的。老師不傳統、刻板,有時還會語出驚人地加快您的心跳。舉兩個例子與您分享一下老師的風範:我聽過他講解夫妻關係不應與修行矛盾而造成壓抑心理的見解,真是快人快語。我知道老師好久不開車、沒有意識到剎車之反應了,對交通燈由綠轉黃勉強可通過;再由黃而紅時,不速行剎車,法律上是犯闖規的。
另一則故事是發生在老師與繼程法師所主講「談禪說淨話人生」的公開性法會上。當時,繼程法師話禪中評論了密教時弊而惹來聽者的不悅,有人當眾喊道:「繼程法師,外面下大雨了!」聽眾聞言,馬上一陣騷動!正沉醉在禪話三昧的講者,還未及回神反應;旁坐講席臺上的老師注意到了,他不慌不忙地回應喊話者一喝:「別擔心!急雨難持久,雨後天更青!」猶如一陣及時雨──適切的點撥轉語,當下雲淡風清,為禪家穩住了個底子。不然,咱們後生看死了心,僧家茶飯淡得就更無味了。當時我覺得老師的機智,猶如穿透風雨的那把太阿劍,非裝腔作勢地嚇唬人的;他的果敢、契理契機,是源於勝解空慧的本地風光,非僅有膽識而已!
旅美因緣
一九九○年底,我初次以出家的身份到澳大利亞拜訪繼明大師兄,他旅澳洲新西南開創了定慧寺。我此行目的有二,其一:有一股強烈的欲望想學好英語。其二:大師兄孤身旅居澳洲很想有幾個助手,故而促成此行。第一眼所見的新西南安靜、有序,環境特別美啊!這是個理想的學習環境,只是我的旅遊簽證到期,又正巧遇上社會反亞裔運動最起勁的時期,改簽居留證下不來。當我正為去留而心情上下起伏之際,忽然遠方的美國寄來一掛號信,在美國我無親無故,此信好意外?開信後才知,原來是經由臺灣朱斐長者介紹,紐約美國佛教會敏智長老、顯明和尚、沈家楨長者聯名邀我前往該國服務佛教。因緣是那樣不可預知,原計畫留在澳州,不料卻與美國更有緣。
一九九一年九月初,我終於腳踏在紐約曼哈頓這塊大盤石上,而正式旅居美國是次年二月的決定,理由是既可服務彼方佛教界,又方便學習英語。旅美多年來,我曾努力地為佛教盡職奮鬥,但只限於亞裔佛教徒的圈子裏。一九九五年初,在痛定思痛下,我有了落地生根,走出去開創自己新格局的決定。美國中部密蘇里的美中佛教會因我的參與,得到了發展的動力。如今,它是一座僧尼二眾領導、六成以上為本地人參與學習漢傳佛法的道場。當我感覺到,這塊農莊轉成道場辛苦了十五年而有點樣子時,而我腦子裏苦惱的輪迴,也有希望轉得過去了。
記十五年中的點滴
回顧過去僧伽旅途上,給我數不盡支持的因緣條件時,思慮湧動不止。首先是有幸自己身受三寶加被,跨過窮、粗俗、見識淺、出路狹窄的困境。一路走來,每個過程都是個故事,只有感動人心的事件才會被銘記不忘。我的出家生命過程裏,有很多值得珍惜的回憶,其中,有給我剃度、受教育、工作鍛練的,有的支持我創業、經營道場、張羅經費的,有的給我安排跨佛教服務的,甚至指引更寬廣出路的;也有些佛教人事,在我人生旅途中看我不慣或為難我的,還有那些讓我看不慣的佛門人事,雖憤慨或造成負面壓力,但如今回首看,它卻助長了我的省思力,增添了我雙臂的張力。
最令我回味的事情,是旅行全美國各佛教團體講述佛法。最充實的日子,是參加印順導師基金會主辦的「佛法渡假營」,巡迴北美、南美,廣結善緣,擴大了視野。
我的出家長輩中,以弘揚印順導師佛學思想見稱的臺灣出生的法師們,如傳道、宏印、昭慧、淨耀、性廣等,也因當年我人在紐約而來北美。雖多年未謀面,我仍非常懷念他們,是我成長中的良師益友。在美國長期居留的,又親近過印順導師的長老法師──仁俊、幻生、印海、妙?等,都熟知導師的佛學思想;其中,仁俊長老最堅持推動導師的佛學觀;其他者,如超定、淨海、宏意法師皆很用心。我印象較深刻的是:李恆銊、羅無虛長者最喜歡印順導師的著作,並奉為使命地發揚之。
過去,可以聽聞印順佛學觀的有南加州觀音寺、法印寺,舊金山大覺蓮寺、菩提學佛社,德州玉佛寺,紐約美國佛教會,新澤希同淨蘭若,波士頓千佛寺、普獻講堂等地方,還有少數的家庭聚會研讀印順導師著作的。加州田博堯、朱倍賢二位居士皆主修印順佛學觀而博士畢業,前者回臺灣教書,後者在西來大學教授南傳禪、心理學與哲學。其中還沒見聞離開漢傳佛教圈子有心於印順佛學觀的。
如今,各道場盛景不再,因人才接棒不力而漸漸衰微。近來有臺灣法師在北美華人圈子,假借懂印順佛學而為自己造勢的。我看過後,才知道這等新秀目的,只為把自己送上神壇而起義,骨子裏那來信仰呢?真是後生可畏!我本人讀中文佛書最傾心印順學,覺得它不應只侷限在華人的佛教圈裏,未來印順佛學能否也能像那些國際佛門大師一樣的得到發揚的助緣?對印順導師佛學思想,我敬重無疑,只因我個人理想及開荒而耽誤時機。言及此,真愧對師長。由於我知道美國宗教的「行情」必須穩住自己,跳得過民族利益的誘惑、要進得入眼前的社會和人群來往,還要對腳下的土地心生歡喜,他人才相信你的宗教信仰。
對先輩一代思想的弘揚,我有兩個心得:其一,繼承說書,原汁原味,照本宣科,做個忠實信徒;其二,去蕪存菁,化繁為簡,重精義、實用,做個靈活有實力者。無論如何,未來要開漢語佛學之風,不該再讓日本佛書代言,入禪堂參究,別都看到穿裙子的。老師!您說我未來日子裏,想做個漢唐時代那種有企圖心者,是否離經叛道啊?
知恩圖報
修阿羅漢道清清淨淨淡出無我,行菩薩心急急忙忙入世證空。打從聽老師講《學佛三要》起,我就不斷地深思信願、慈悲與智慧該如何落實在身心化為行動,又能整合上述的兩大修行之道。
在未考取美國公民前,我曾經回祖國馬來西亞幾次,有一回家師有感地告訴我:「要知道美國,何需去美國,問我便可。」但他沒告訴我,美國有左右世界的最大動力和能容一切思想的自由。失眠的隔天,忽然我看見師父年老了,身邊照顧他的徒眾又不少,我當下決定了自己的不歸之路。臨返美前,回鄉下告別父親,老父卻神情嚴肅地叮嚀道:「赤腳過河,先探水之深淺。」「飯得一口一口吃。」爸!您是抗日時代的軍人,能不步步為營嗎?從此我將活在美國貢獻自己了。由東到西,一路走來,春夏秋冬,冷暖自知。
二○○二年,家師逝去時,我回了三慧講堂盡孝;二○○八年,父親去世,我人在禁足期間,無法返鄉追悼;同年,在紐約莊嚴寺沈家楨長者,退居和尚顯明長老,一個月前後,相續逝世,我都沒出席他們的告別會。「斯人逝去,夙風猶在」,我終身銘記不忘扶持我的眾多善緣善士,但就是表現不出日本那種「侍」的韻味,也不作表面功夫,人情世故方面,我不太在意、不勉強。
深一層去看佛教在美國的前途時,我覺得能活在當今世界上最強盛的國家中來為佛續法命,這個挑戰是我學佛才受得起的榮耀。我二十九歲就站在美國土地上,當時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看不清自己;如今,差一個月零八天就五十了,是孔聖人的知天命之數呀!將來的日子裏,該如何為自己的信仰而活?照顧腳下,為佛法、為眾生而努力,即使再苦、再累,也值得啦!否則,就領悟不了老師您那句「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