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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修學佛法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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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於自洲,住於自依

          當了八年的佛教徒,越來越覺得佛法的修學是很平實和平凡的,它就像學習世間學問的道理一樣,無論聽聞多少智慧之言,學得多少操作技倆,最終一定要建構出一套如法適性的修學主軸和貫穿生活的實踐方法,然後才會懂得如何修剪不必要的詮釋葛藤,進而達到以簡馭繁的效果。具體言之,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當我們在探究法義時,比較不容易在諸多名相和宗派之間游移難捨,也不會被一些晦澀難懂的古文所拘困,或是被過於主觀輕飄的現代解經語言所惑亂。

          宗教所要達成的目標,都是修學者尚未親證的,我們只能憑著經典、前人的言說,以及個人的體悟,一路摸索前進,並不斷以更清楚的解釋來修正或豐富自己的瞭解,而這樣的過程是充滿疑惑和不安穩的。

          不過,話說回來,安適熟悉的環境固然令人愉悅,卻無法磨鍊出精神的清明與銳利,這也是為何佛陀一再鼓勵我們必須「住於自洲,住於自依」的原因之一。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佛陀要我們堅強起來,以明淨有力的覺性作為自己的歸依處,從而看清一切問題的根源,徹底解決生命的無明。

          只有透過這樣的心志鍛鍊,我們日後才可能立穩腳跟,以開闊有力的步伐向著標竿行進。因此,整個佛法修學的過程,就是培養我們生起聞、思、修三慧的過程,而建構自己的觀點是屬於思的部分,也是開發覺性的關鍵所在,可以深化及廣化我們對一切法的瞭解,進而產生實踐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建構這套東西,不是為了緊緊抓住一個觀點,使自己立於安全或不敗之地,而是為了瞭解我們所關切的對象,因為沒有觀點,我們就無法瞭解對象。1人云亦云或踩在巨人的肩膀上眺望,也是建構觀點的一種方式,甚至是必經的歷程,但前提是,我們必須知道別人在說什麼?自己在想什麼?為什麼會那樣說和那樣想?巨人的足下世界究竟是何種風光?他為什麼要以那樣的姿勢矗立在那裡?沒有這樣的省思,我們還是無法瞭解這個對象的。

二、觀點的限制

          然而,有了觀點,它卻會反過來限制我們所欲瞭解的領域,當我們使用某一種觀點作為觀察和思考的工具時,通常只能瞭解到所關切對象的部分特質,因此,觀點的建構也只能說明目標域(target domain)的部分特質,並不等同於它所代表的整體概念,換言之,我們在瞭解事物時,只能瞭解它的可能意義,而不是它的客觀或本質意義。2這個道理很簡單,卻常常在我們的思惟慣性面前自動轉彎或隱蔽不見,名言薰習的影響力道,果然驚人!

          舉例來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借用道家、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語言來思惟佛法的內容,剛開始學佛時,我認為那是善巧方便,也覺得自己得天獨厚,竟然可以就原有的學識基礎,直接和佛法進行「無縫接軌」。不過,時日一久,這樣的方便卻成了我瞭解佛法的最大障礙,而且一困就困了四年多。直到2009年偶然讀到《攝大乘論》,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過去只是在表淺的身心現象(例如:情緒、認知、意識,和腦科學等),以及對立性的解構層次上轉圈圈,根本沒有掌握到佛法的核心命題。不過,等到我開始能夠耐著性子閱讀印順導師的《雜阿含經會編》和接觸一些科學哲學的論述時,我又發現自己先前所以為的「瞭解」,也還是止於皮毛而已。

          事實上,就算是佛教本身的教判,也會碰到類似的局限。不同的判教系統,都是歷代高僧大德在面對數量龐雜、層次眾多的經典內容與性質時,為了佛法修學與教導的方便,所提出的一套合理、完整,以及一貫的解釋體系。不過,由於時代背景的不同,社會文化的思潮與氛圍也各有其異,再加上每個人的根性與際遇有別,所以,他們在解釋佛法時,均有其預設的整體組織體系、思想觀點,以及用以掌握對象的概念;而既然有所預設,也就有所排除。

          然而,所謂深化及廣化我們對所關切對象的理解,並不是漫無限制地解構或鑽研某一觀點,而是要瞭解它在不同的脈絡之下,究竟會顯示何種意義,之後再將這些意義全部連貫起來,便可構成一個更豐富的意義整體,如此一來,才不會走向虛無與斷滅的浪途,或是落入執藏與防護的深井。因此,當我們在運用自己的觀點或不同的判教系統時,既不能以偏蓋全,也不能針對少許的不周延處來否證其存在的價值,一切都要視其脈絡而定。

       這也是為何佛經總是習慣以「如是我聞,一時,佛住......」這句話作開頭的原因,這是要提醒我們,無論利用任何一種判教系統、閱讀任何一本經典,或遭逢任何一種境界,都必須拋開成見,開放自己,根據當時的脈絡去理解它,然後再觀察它出現在其他脈絡上的意義。而無盡的新脈絡形成,會有無盡的新意義產生,我們又如何給它一個固定的意義呢?3

三、開放下的豐盛

          有些傳統的佛教弘法者總是鼓勵信眾放下萬緣,直奔解脫之路,但所謂的「萬緣」,它的內涵又是什麼呢?平心而論,我們想放下的通常是那些惹惱自己的人、事、物,很少是那些令我們感覺愉悅美好的因緣。

          佛法是教導我們不要隨便攀緣,不要對暫時存在的自我假相戀戀不捨,並沒有要我們當個腳跟離地、心思閉塞的「絕緣體」。事實上,一個人若沒有足夠的福德因緣,即便遠塵離世,還是會無功而返,因為「能當閒人非等閒」!因此,佛陀才會提醒佛弟子「莫畏於福」,這句話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就是不要害怕讓自己的生命處於豐盛的狀態,這種豐盛從願意「在不同的脈絡下開放自己」而生。

          佛法是探究生命實相的智慧之學,不是鍛鍊頭腦的知識體操;一個人的心境有多清朗,他的視域就會有多遼闊,而一個人生命境界的高低跟他的聰明才智與世俗成就之間並沒有顯著的相關存在。

          我曾經碰過那種學佛三十多年,能夠將佛學的義理和名相倒背如流、解說無礙的「聰明人」,但是如此淵博的佛學知識並沒有打開他的心靈視野,那種對各宗各派熟門熟路所帶來的知識傲慢與慣性,反而成為障蔽其生活智慧的最大來源。因此,多數時候,他只能囚居在由名相和概念打造而成的堅固城堡裡,進行他所謂的「思想改造」工作;然而,他的生命花園荒草蔓生,雖然傾數十年之力在外圍建築了一座雄偉華麗的佛學殿堂,自己卻住不進去!

  因此,我們聞思佛法的目的,不是要多獲取一個名相,也不是在我們心靈中多累積一個概念,而是在瞭解名相和概念的意義以後,它改變了我們。比方說,當我們聽到「慈悲喜捨」四無量心這個教法時,我們或許可以觀想自己:看到受苦之人是否會生起悲憫之心;看到不苦不樂之人,是否會生起予樂之心;看到勝利歡樂之人,是否會生起隨喜之心;以及是否對所有的人,乃至六道眾生,都能生起相同的感知?

          就這樣不斷開放自己,反覆觀之,讓慈悲喜捨之心自然顯示出來,若是我們看到它顯示,則我們不但瞭解了「四無量心」這個教法,也從此改變了我們對自己的瞭解。反之,若我們始終看不到這些心理特質的開顯過程,也感受不到它們對我們五蘊身心所造成的變化,則它們依然只是概念而已,與生命無關。

          此外,如前所述,我們若要深入瞭解什麼是「四無量心」,不是要更深反省它的內涵,而是要了解它在不同的脈絡之下,究竟會顯示何種意義?

          比方說,同樣是展現慈悲心,當我們心情愉快時和心情沮喪時,會有什麼不同嗎?我們是在得意時比較容易隨喜別人的成就,還是在失意時比較容易做得到?此外,在人群中和獨自一人的狀態下,在禪定的狀態下,在平常的狀態下,在閉目觀想的狀態下,在實際操演的狀態下,在對立衝突的狀態下,在寧靜和諧的狀態下,在第一次、第十次,乃至第一百次練習的狀態下......我們對「四無量心」的認知和感受又是如何?在不同狀態之間有差別嗎?差別何在?為什麼?

          然後,我們再將這些意義全部連貫起來,便可建構一個充滿動態與開放的意義系統,而我們的身與心也會在無量無邊的新脈絡中,慢慢磨練得光淨、明亮、活潑、勇健起來。

四、培養清淨的力量

          人所做的任何事,都是以他個人的力量為軸心,然後向外擴散、串連、結網,而所謂的力量,就是我們對特定事物的感覺,那是很個人化的事物,單屬於個人。你是哪一種人,就會藉著那種感覺來獵取、儲存、駕馭,以及使用力量。

          以個性為例:一個貪心重的人,無論他所做的是布施的善行或掠奪的惡行,基本上都是在滿足他對「貪」的感覺;一個瞋心重的人,無論是他所做的是毀滅性的破壞之舉或創造性的正義之行,也是窮其畢生在奮力地舞動自己的「憤怒之姿」,然後不斷地投身其中;一個癡心重的人,亦有能耐在重重無盡的幻網中,抽絲剝繭,不厭其煩,或只是睜著迷茫的雙眼,不斷觀望,矛盾難決。

          通常,實踐力強的人,累積的力量較大;覺性高的人,比較懂得如何轉化及善用力量。然而,除非透過佛法的修學,否則我們大部分的人都不認識自己擁有何種力量,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根據、倚靠、培養何種力量,才能斷除、擊碎、破壞一切煩惱的繫縛。因此,多數時候,我們都是順著個人生命的業流與習氣,以及自己對現前境界的認知和感受,盲目地採取慣性的行動。


          這種反應方式不但會使我們變得散漫沒有重心,久而久之,也會使我們的心性慢慢變得扭曲、醜陋,於是整個人就如同離枝飄盪的落葉一樣,每一陣境界的風吹起,無論和順狂逆,都會冒犯我們,使我們感到憂悶、生氣、委曲,或不公平。

          我們很少省思的事情是:是不是只有當我們毫無防備、不假思索地接受別人的看法時,他們的看法才會變成我們的障礙?進一步言之,外在事物之所以會對我們構成威脅,不是因為它們天生惡毒,而是因為我們對自己的身心現象沒有時刻保持覺知,在根塵觸對的當下,既不能如理作意思惟,也不能隨念善加對治,以致喪失正遍通達的防護力量。

          同樣是培養力量,凡夫與智者最大的不同是:凡夫是隨順生命的業流與習氣,攀緣生根,雜染茁壯,目的在於滿足貪、瞋、癡等惡不善法所帶來的堅實自我感;智者則是經過正確的思擇與精勤的修習,徹底了知身心現象之無常、無我的特性,並使斷惡修善成為一股強大的勢力,目的在於斷除、擊碎、破壞一切結、縛、隨眠、隨煩惱、纏。4

          根據《瑜伽師地論‧攝事分》對《雜阿含經》〈六○七經〉的解釋,在修習四念住的加行時,以思擇力及世間的修習力,就可將世間八風(利、衰、毀、譽、稱、譏、苦、樂)所產生的愁泆、憂苦去除;進入正行時,以出世間的修習力,就可超度一切薩迦耶苦(身見之苦),證得八聖道和真實妙法。5換言之,一切有情都可透過思擇力與修習力的培養,圓滿四念住,得到究竟清淨。6

          修習四念住,不僅可以建立自我防護的清淨力量,也可以達到護念他人的利生效果,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是:在整個四念住的實踐過程中,由於我們不斷觀察五蘊身心的變化,對「無常」有了深切的體認,也不再對剎那生滅的身心執著為「我」或「我所」,於是自他之間的藩籬便漸漸破除了。再者,因為長時操練並倚靠思擇力與修習力的緣故,不但使我們的貪瞋癡等習氣日趨淡薄,也讓這些原本盲蠢的生命動力進一步轉化成淨化及潤澤身心的資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會比往昔更容易開展慈憫之心,也更有能力照顧及關懷他人。因此,在《雜阿含經》〈六一九經〉中,世尊才會說:「云何護他、自護?不恐怖他、不違他、不害他,慈心哀憫,是名護他、自護。是故比丘當如是學:自護者修四念處,護他者亦修四念處。」
    

1 參考:陳榮華,《海德格存有與時間闡釋》,台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08年。
2 參考:蘇以文,《隱喻與認知》第六講,台北:國立台灣大學出版中心,2006年。
3 同註1。
4 參考:玄奘法師譯,《阿毘達磨‧集異門足論》。
    「復有二法,謂思擇力、修習力者:」
    問:思擇力云何?
    答:如世尊說:「......由正了知諸身惡行,現法當招來惡異熟,故能勤斷諸身惡行,亦能勤修諸身妙行。於語惡行及意惡行,廣說亦爾,乃至勤修語、意妙行。」若能如是因思 擇、依思擇、住思擇,斷不善法,修諸善法,說明思擇,亦名為力,是謂思擇力。
    問:修習力云何?
    答:如世尊說:「苾芻當知!諸多聞弟子修念等覺支,依止厭、依止離,依止滅、迴向於捨。修擇法精進、喜、輕安、定、捨等覺支,依止厭、依止離,依止滅、迴向於捨。」若能如是因修習、依修習、住修習,斷不善法,修諸善法,說明修習,亦名為力,是謂修習力。
    問:何故名力?
    答:以因此力、依此力、住此力,能斷、能碎、能破一切結、縛、隨眠、隨煩惱、纏,故名為力。
5 參考:林崇安,〈正法與菩提分法的實踐〉,《中華佛學學報》第11期,1998年。
6 參考:印順導師,《雜阿含經會編(中)》,pp.236-237,台北:正聞出版社,2003年。
    《雜阿含經》〈六○七經〉:「如是我聞:一時,佛住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爾時、世尊告諸比丘:「有一乘道,淨諸眾生,令越憂悲,滅惱苦,得如實法,所謂四念處。何等為 四?身身觀念處;受;心;法法觀念處」。佛說此經已,諸比丘聞佛所說,歡喜奉行。」
    《瑜伽師地論‧攝事分》的解釋:
    「純」:又四念住,由欲,精進等修習加行,方得圓滿。應知除此四種念住,更無有餘不同分道或所緣境,由此道,此境,能盡諸漏,獲得涅槃。由無第二清淨道故,說純有一能 趣正道。又此純一能趣正道,由二因緣,能令有情究竟清淨:一、由思擇力故,二、由修習力故。此中愁者,謂染污憂。所言泆者,謂掉俱行欲界染喜。愁以四種世法為所依處,泆以餘四世法為所依處。於四念住勤修加行,依思擇力超度愁、泆。由依世間修習力故,得離欲愛,棄捨憂、苦。依出世間修習力故,超度一切薩迦耶苦,亦能證得八支聖道及聖道果,真實妙法。一切有情,當知皆由思擇、修習二種力故,得一切種究竟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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