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隆 《動物新世紀》序
釋昭慧
林建隆教授新輯的大作《動物新世紀》,算是國內第一部「動物詩集」。關懷生命協會成立於民國八十二年,而林建隆卻是從民國八十一年開始,就陸續創作動物詩,算來比協會的會齡還久。如今,這部深具歷史意義的詩作,蒙林建隆惠允,由協會發行,筆者忝為創會之一員,實為協會深感榮幸!
由於這些年來寫了太多與動物有關的文章,在此想略過「動物」的部分,談談關心動物的林建隆這個人。
有道是:「仗義每從屠狗輩」,作為關懷生命協會的諮詢委員,林建隆實質上是「救狗輩」,但是卻有類同古之「屠狗輩」的強烈俠情。就是這份俠情,使得他無法自甘於將生命局限在校園的學術殿堂裡,而投入民主運動的弱勢陣營;也是這份俠情,使得他很自然地站在任何弱勢的一方,例如:女性主義者、同性戀族群、勞工、原住民,乃至於沒有選票,不會喊冤的「弱勢中之弱勢」—動物。筆者對林建隆的認識,就是從動物議題開始的。
民國八十二年春,協會成立之初,就因反對台南天后宮文化季中的「抓春雞」娛樂活動,而與本土文化工作者產生劇烈的論辯。在一個以「本土化」為主流思潮的社會裡,這一波「護生」運動,不但要面對既得利益的抗拒,還要面對「迫害本土文化」的尖銳指責,因此顯得倍加艱鉅。就在這處境艱難的時刻,同仁忽然在自由時報讀到林建隆的詩作〈抓春雞〉,眼睛為之一亮。
最難得的是:後來筆者才知道:林建隆其實是一位具有強烈本土意識的知識份子;但是在「抓春雞」事件中,他不但打破了緘默,表達對協會的支持,而且用詩反諷那種將「本土化」推向無限上綱的價值觀。該詩一開始就以「去冬選舉,不再斬雞;今春文化季,依舊抓你」,連番對「斬雞頭」與「抓春雞」兩種惡質的本土習俗,提出譴責。顯然,在簡潔明快的「詩的語言」背後,蘊涵著他深刻的人生哲思——在諸多有價值的事物當中,他把「生命權」的價值置於最優位。因此,這首詩不祇是流露出他在情感上對受苦蒼生的不忍之情,也可說是他在理性思維的層面,批判性地檢驗著本土文化——雖然通篇詩作之中,他既不流露自己的心情,也不把綿密理論的內在邏輯鋪述出來。很少人能將知情意如此調和到恰好,但他做到了。
由於彼此都非常忙碌,私下的晤談機會其實不多;但是在許多筆者所從事的社運或護教議題上,雖然備受爭議,林建隆卻總是站出來,義無法顧地給予奧援。就如本次的「佛誕放假」運動,非屬佛門中人的他,不但為我們上台演說,而且為了紀念佛誕,他還呼應佛陀「眾生平等」的精神,以動物為主體,發表了一篇饒富溫馨氣息與趣味性的詩作〈那一天,讓我們一起坐下〉(收於本書之末)。本次出版《動物新世紀》,有關書中各篇詩作的創作年份,他也特別指定:要以「佛元紀年」——這是一般佛教徒都做不到的堅持,他卻以身示範,其意義還真耐人尋味!
印象最深的是:多年前,謝長廷先生在被宋七力事件拖累之時,政治生命滑入前所未有的低潮時期,政治聲望滑入谷底。國人多對謝先生表達負面看法,政敵更是借力使力,積極醜化他;當其時,唯獨林建隆,不但發揮「風雨故人」的精神,力挺到底,而且還為謝先生而撰文與人大打筆戰。
白曉燕命案是另一項他待人處世的艱難考驗。當陳進興挾持南非武官閤家以為人質之時,他顧念的是人質的安全、台灣的國際聲望以及「犯罪世代化」對罪犯後代與社會所造成的悲劇。他與謝先生的所有犧牲與努力,得到了國人的肯定,卻不為少數人之所諒解。在此情況之下,他默默忍受著種種毀辱,而不作任何防衛性的回應。但是,一旦謝先生競選高雄市長,為了避免針對此一事件的攻擊造成殺傷力,他又毅然於忙中抽空,一次次赴高雄為謝先生助講,說明他兩人涉入此事件中的原委。
凡此種種,雖只是林建隆生命中的一二側影,但已可從中窺見他極其鮮明的仁厚俠義之性格。司馬遷說:「俠以武犯禁。」如果我們明其俠情之滂沛,就不會驚訝他為何在少年時代就「以武犯禁」。但也正因為他在俠情之外,還有仁厚的心地,與好學深思的性格,所以鐵窗歲月中,失去空間卻換得時間,作諸法實相的觀察與思考,這逆境反而成了他寶貴的生命閱歷。
中年以後,他更是爐火純青地將「俠客」、「學者」與「宗教家」的長處融為一體,可以義無反顧地投入社會運動,卻又時時不忘冷靜檢視社會運動的優劣與個人性格的特質。例如:前些天他在談話之時,簡述德國法蘭克福學派阿東諾的社會運動觀,然後告訴我:他參與社會運動的方式是:寧願口誅筆伐,也決不走上街頭—因為後者與他帶殺氣的性格太過相應,他不願助長性格中的這一面。這是何其深刻的內省功力!這也正是佛法所說的「中道智慧」。
我常常告訴朋友:「佛教」不是一種身份的標籤,那是生命的智慧與慈悲的性格。我在許多「佛教徒」的言行中看不到佛法,但是相反地,卻在許多非「佛教徒」的身上,看到了佛法的自然流露。林建隆的悲心與智慧,在在處處都是佛法的實踐與印證,我很欣喜於此生結識這麼一位體證佛法的友人,更歡喜見到《動物新世紀》,另類「演說佛法」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佛曆二五四三年五月廿三日 于弘誓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