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 ──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
傳道法師
壹、前言
這一次,應昭慧法師之邀,在本屆「人間佛教,薪火相傳」學術研討會上擔任主題演說,實在令個人既感榮幸又頗生惶恐!左思右想,總覺昭慧法師與性廣法師才是擔綱此一重任的不二人選,而昭法師卻因為彼此皆於印公導師的人間佛教理念同願同行,也許還加上點敬老的意味,而要傳道不揣淺陋地來向諸位法師、大德作報告,個人也只好權充獻曝的野人,將自己的一點感想分享於與會大眾。
有鑑於上一屆的「人間佛教,薪火相傳」研討會,昭法師已於大會引言中,將導師的思想概要,及其在當代佛教史中的重大成就與影響,弟子門生與私淑艾者等薪火相傳者應盡的責任,都作了十分詳備的闡述。今日,個人謹就台灣佛教與台灣社會的現況掠影中,引證人間佛教確居於時代潮流之主導地位,而以人間佛教在實踐層面的綱領──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作結,並以就教於諸位法師、大德,敬請不吝指正!
貳、時空座標下的台灣佛教
時代的巨輪不斷地向前推移,而今二十世紀已悄然譜上休止符,正式迎向二十一世紀。值此新舊世紀更迭之際,我們不妨回顧:台灣佛教過往究竟是以何種面貌呈現在世人眼前?又將帶領世人走向何方?乃至世人所需要的,又是什麼樣的佛法?這應該是我們這一世代的出家、在家四眾弟子,所必須共同面對與省思的。
常戲稱這一世代的台灣佛教,似已進入了百花齊放、眾鳥爭鳴的戰國時代,各具擅場的山頭林立姑且不論,傳統佛教、東瀛佛教、南傳佛教、藏傳密教,光視其各自所弘揚的法門,就已足夠令人目不暇給、眼花撩亂了!遑論如雨後春筍般突起的新興教派!似佛而非佛,似道又非道,印公導師即曾語帶幽默地對個人說:簡直可以書成「台灣佛教怪譚」!而現代的佛教徒,倒也像風險分攤似的,大多同時擁抱數家道場;但是,真正遇上問題,卻往往又不知所措地急病亂投醫!這一切的責任,究竟誰屬?
表面看來,台灣佛教是興盛極了!君不見光是佛教徒,就號稱有數百萬嗎?甚至佛教界本身,就像部超強的吸金機器,一古腦兒囊括了大多數的社會資源;而且彼此間還會因為爭取這有限的資源,而陷入「各顯神通」的情境。但在這樣的風光背後,其實潛藏著莫大的隱憂,今且試著解讀時空座標下台灣的佛教現象:
一、反智傾向:
竊以此為台灣佛教最大的危機。佛法是理智的、實踐的宗教,不是光講修行,或從事研究就好了。如果只是將佛法作為一般學問來研究,那儘管研究成果如何精嚴,佛法理論如何高超,設若缺乏信仰,不能用之於日常體驗,那佛法不過成了少數人鑽研的一門世學罷了!於吾人的生命又有何干?台灣佛教,承襲了自明、清以來即衰蔽不振的中國佛教遺緒,再加上長期的愚民教育推波助瀾,從來就偏廢於智慧的修習。不僅在家信眾對於基本教理理解的不多,甚至出家僧眾本身熟諳整體佛法的興衰,取精用宏;或肯循著聞、思、修、證的次第,深入佛法奧義而具足正知正見者,亦皆寥寥可數。這不能不說是佛法在現代弘傳上的一大隱憂!
二、出世性格:
由於政治因素的干預使然,中國佛教自明朝以來,即僅存禪、淨二宗;甚至到了清初,只允許淨土一宗的弘揚,出家僧眾被迫得遠離俗世與人群,而走向山林。台灣佛教不僅承繼了這種出世性格,加上早期又蒙日據時代殖民統治的宗教政策「洗禮」,更加深了僧眾對於社會事務的不予聞問。[1]今日,教界對於「俗事」仍抱持不涉及的論調者,亦所在多有。而部分團體容或已跨越出這一步,卻選擇了「大邊的西瓜」──藉由與政治人物的往來而凸顯自己,藉由對企業界人士興教化而向財團靠攏,楊惠南教授即曾為文批之為「別渡」![2]佛教由避世而入俗,真是別有一番冷暖!
三、功利主義導向:
好簡易、求速成、重己利,或者是台灣佛教承自傳統佛教的一部分特質;或者,也不妨看作是台灣社會急劇變遷下的產物之一。消災解厄、禳福免難、健康長壽,原本就是古往今來,凡夫眾生對於一般宗教的共欲;當一個佛教徒,尚未於緣起因果諦理起正信正解,佛法就他而言,不過如一般的神教信仰,他要求的,當然也就僅限於「有求必應」而已!於是,一些「特異分子」為了迎合社會大眾,什麼神通感應、氣功五術、看三世因果……等等不一而足的噱頭,就層出不窮了!尤其某些假藉密教之名,而在台灣佛教市場大張旗鼓者,動輒以上師加持、仁波切灌頂等等名目,來行「利益交換」之實,更是加深了台灣佛教功利取向的一面!
四、企業連鎖經營:
這似乎已成為台灣佛教發展的現代趨勢。各大山頭除了本山之外,各地的分院、道場,宛如連鎖超商般紛立,形同一龐大的佛教王國。山頭與山頭之間又互相較勁,比分院多,比佛像大,比道場莊嚴,比徒眾多,甚至比那一位領導人「奇特」……!分院多了,卻乏人住持怎麼辦?彼時,濫收徒眾、濫剃度的戲碼就上演了!管他是情場敗北或商賈逃債,是失意政客或黑道大哥,只要熟識政商權貴、八面玲瓏,而且可招徠信施廣進者,無不爭相羅致門下。或有出家半年、一年,就自立山頭當開山祖師或分院住持者,他本身既不諳佛法、又不通佛制,如何領眾?長此以往,僧眾的道心不因權謀與物質而腐化,也難!恐怕連信眾對於佛教的信心,都會被慢慢瓦解掉!
五、引進南傳佛教:
近十年來,南傳佛教的教法、禪觀,逐漸被引進台灣來,其法門之次第分明、素樸平易,確是有其可取之處。但是多數人甚至尚未建立佛法的正見正行,即一頭栽入了禪觀的唯心境界,從此視戒、慧的修學如敝屣,而獨尊禪定。這一偏頗的發展,極可能又將台灣佛教帶回重隱遁、修證,而不務人事的傳統窠臼中,甚至衍生南北傳佛教間相互歧視的弊端,吾人不可不慎觀其變!
六、人間佛教理念:
幸而台灣佛教仍有一泓清流,秉承著佛陀出世的本懷,默默地在從事入世利生的工作,不論在佛教文化、教育,或本土的政治、社會關懷等面向,均可見其揮灑任運的菩薩身影。由近年來的「思凡」事件、反嬰靈、反挫魚、「觀音」事件、反核電、反賄選等護教、護生事件的投入,更可窺見其與時代脈動緊密相扣之人間取向。雖然,此一理念的詮釋,各個道場或有別異,可喜的是:部分佛弟子已然反省到佛教應該走出傳統,而與現代人間相結合!
參、主導時代潮流的人間佛教
這是一個黑暗的時代,不唯台灣宗教進入了戰國時代,整個台灣社會所呈現的,就是一片你爭我奪、爾虞我詐、唯利是圖的景象。政治、社會亂象不斷,倫理、道德束諸高閣,人與人之間的友好、同情,也被疏離、猜忌、自我中心所取代。部分社會學家認為:宗教是社會演化的產物,什麼型態的社會,便造就出什麼型態的宗教,似乎宗教只能扮演受制約的被動角色。但影響是相互的,宗教儘管可能因為時代的變遷與需求不同,而修正其弘傳的方法與教義的詮釋;然宗教更可能賦予其教理以時代意義,而從事社會改造、人心淨化的神聖使命。只是這一分企圖心,從來為傳統佛教所忽略;咸信印公導師所提出的人間佛教理念,適足以撥亂世而反之正!何以我們如此肯定人間佛教是為時代潮流的主導呢?
一、人間佛教乃時代風潮之所趨
印公導師雖然不是「人間佛教」這一名詞的首創者,卻為「人間佛教」的重新詮釋者,與實踐推行者。身逢中西與新舊文化嚴重衝擊,國難、教難併臨的印公導師,一則受到了太虛大師「人生佛教」的啟發,再則自《阿含經》及各部廣律的研求中,體會到其中所蘊涵現實人間的親切感與真實感──佛法與現實佛教界的偌大距離,才明白地顯示出來。加上由日本學者的著作中,學習到新的治學方法,終使導師凝定了「從現實世間的一定時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與流變」[3]的研究方針。時代的苦難,佛教界卻衰頹得無暇他顧,新儒家學者如梁漱溟等人出佛歸儒的闢佛風尚,更是引起導師深深的反思;迨讀《增一阿含經》上所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4],才不禁為尋得源頭活水──佛法人間性的經證喜極而淚!
時至今日的台灣社會,儘管時空別異,但著重人間正行及入世關懷的人間佛教,仍最能契應時代之所需。因為從來以儒家思想為本位的教育模式,早已使台灣社會陷於短視近利、現實冷漠的目的論導向;一切的學問、知識、修養,不是為了利濟人群、服務社會作準備,而是為了來日可以獲得財富權位、聲名顯達。「十年寒窗無人問」無所謂,只要「一朝成名天下知」,那一切的努力、付出才有代價;如不幸未能得到自己所預期的,又當如何呢?中國社會,乃至台灣社會,之所以自私自利、勾心鬥角,重權謀、耍手段,難道不是緣於此種思想的遺毒?這是台灣社會汲汲營營于名利馳求的一個極端。另一個極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及時行樂主義者,表面上他們顛覆舊有的倫理道德,放浪不羈,崇尚個人自由;但骨子裡卻普遍存在對於未來的不確定與不安全感,這一迷失的族群,其實是台灣社會只重物質忽略精神的畸形發展下的受害者。這,唯有運用菩薩的悲智,施以人間佛法的薰陶,才能逐步導之向於善、向於光明提昇。
對於世俗名利情的戀著追逐,是世間凡夫不學而能的;厭離世間的穢惡,從此離塵絕世而尋求生死解脫的二乘(聲聞、緣覺)心行,亦非頂難;真正的難中之難,是不戀著世間又不離此世間的菩薩行。今日台灣社會需要的,正是以超勝世俗的心──出世無我的精神,投身淑世利生事業的菩薩行者。印順導師說得好:「出世,不但是否定、破壞,而更是革新、完成。行於世間而不染,既利己更利他,精進不已……。這即是出世的真義,真出世即是入世的。出世不僅是否定,而富於肯定的建設性。」[5]人間菩薩這種世出世法、融攝無礙的襟懷,正是台灣未來改造社會,主導時代的一股重大力量!
二、社會改革的行動家——凡夫菩薩
由人──凡夫發菩提心,修菩薩行而圓滿成佛,乃是人間佛教最大的特色與思想核心。表面看來,行十善正行的凡夫菩薩,與人天乘,乃至儒家或其他宗教,似無太大的差別。究其實,人天乘、儒家及其他宗教,或但求現生、來世報生人天的福樂,或重於家本位的倫常和樂,基本上是為己私利的人天善果;而人間佛教所舉揚的人菩薩行,卻是具足正信正見,以慈悲利他為先的菩薩道。由凡夫菩薩而賢聖菩薩,依次進向佛菩薩,最終完成究竟圓滿的大菩提,這是依於人人能解能行的十善業,先修習完善的人格,再一面培養信心、悲願,一面多聞正法、聞思精進,而漸次向上的成佛之道。印公導師即曾依大乘經論,開示了信、智、悲三者,作為初發心菩薩修持的心要。這三者修習成就,即為菩薩事業的主要內容──信以莊嚴淨土,智以清淨身心,悲以成熟眾生──甚深功德的一切菩薩大行,亦皆隨之開展。
為何說凡夫菩薩是社會改革的行動家?因為他在初發心時,即時時以眾生的苦痛為苦痛,眾生的利樂為利樂,心心念念均在護念眾生、慈悲利他上轉。為了令眾生離苦得樂,他是不惜拋棄身家所有,而與造成眾生苦難的強權惡勢相對抗的。這種「舍我其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宏偉超邁氣概,唯獨在人間菩薩的身上才得展現!在菩薩道的修習進程,凡夫菩薩不斷地從利他事行之中,積集福德智慧資糧,並結合同願同行者淨化世間、教育有情,逐以莊嚴國土、成熟眾生作為其菩薩道的兩大首要任務:使所依止的世間轉染成淨,也教化有緣眾生轉迷成悟。逮世間與自他的淨化同時圓成,亦即成就了淨土圓滿與法身圓滿。這淨化世間、教育有情,其實就含攝了社會改革工作的兩大面向,故說無私無畏的菩薩行者,最足堪稱社會改革的行動家!
導師在〈人間佛教要略〉一文中,曾說到以人間凡夫的立場,發心學菩薩行的兩點特徵,分別為:具煩惱身與悲心增上,這是我們修學菩薩行不可不知的。凡夫是離不了煩惱的,不能正見自己具有種種煩惱,反而開口證悟、閉口解脫,儼然一派聖人模樣,這是斷然與佛法不能相應的。凡夫菩薩雖然煩惱未斷,但是他已經具備正信正見,足以攝導眾生同向清淨的佛果,所以堪為眾生學習的師範。「不誇高大,不眩神奇」,凡夫菩薩就是這般的平實可親,平易可學!
初發心的凡夫菩薩,是以護持佛法、救度眾生為重的。他不專重信願,因而超勝徒重信仰的神教;他不偏尚修證,因而不落小乘的離世棄俗。他只是悲心殷切、隨分隨力地從「平實穩健處」,做著自己所能做以及所應做的工作。在世人眼裡,他或者是個滿懷熱忱,卻無可救藥的傻子;但台灣社會不正因為「聰明人」太多,才會亂象叢生、蕩然失序嗎?「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是故初發心」,忘己為他的人菩薩行,不但可對治台灣佛教諸多異質化的弊端,更是矯治社會病態、安頓世道人心的一帖良劑!台灣社會與台灣佛教要見新生的希望,唯有人人奉行十善,效法人菩薩心行,才可達致!
肆、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
菩薩廣大的悲智願行,是令人景仰無已的;但在其實踐面,從人間凡夫有限的心力、財力、物力與時間上來著眼,必然要面臨有所取、有所捨的抉擇。這一點,導師在《印度之佛教》序文中的一段話,倒可提供我們些許的線索。他說:「釋尊之為教,有十方世界而詳此土,立三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為本。」竊將之簡化為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
佛教本是佛出人間,而從佛陀自證的內容,發為契應當時、當地、當機而施設的教化。因此目前的台灣佛教,除應在教理上推展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之外,亦須在實踐面首重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甚而應將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列為菩薩使命的第一優先。此時──應當關懷的,是如何在不失佛法的根本立場,而將佛法的弘傳善巧地與現代相結合,使佛法更能廣大滋益惶惑的眾生。例如:弘法的方式、利生的事業、僧眾素質的提昇、護法團體的組織、在家居士的教化等等。其次,亦應關懷現時社會人心的趨向,以便依於佛法的正見而予淨化對治。
此地──應當關懷的,是台灣佛教如何走出傳統的陰影,並排除滲入佛法中的神道及俗化思想,從而建立台灣本土宗教的性格與特色。尤應將佛教徒的眼光,從遙遠的他方,拉回這現實的本土台灣,所以應當淨化的,亦屬台灣本土社會,及其所面臨的種種問題與困境。此人──當以此間眾生,尤其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類,作為教育關懷的第一順位。其中,尤應對於弱勢團體及其相關議題賦予特別的關懷,寧願作為弱勢團體的捍衛者,也不與擅用財經政權優勢者並肩立!
人間佛教的實踐者,除了以台灣本土的時、地、人,作為關懷淨化的主體之外,更應以龍樹菩薩所楬櫫的三點菩薩精神自期:忘己為人,盡其在我,任重致遠。[6]由人菩薩而成佛,經說需歷三大阿僧祇劫的長時修行,所以菩薩志業是生生世世相繼、任重而致遠的。為了利濟眾生,菩薩難行能行、難忍能忍,唯求盡其在我。儘管現實的一切可能充滿險阻磨難,儘管所悲濟的眾生可能回過頭來惱害,但在菩薩勝解空性的慈心悲懷中,任何的順逆得失都誘動不了他、打擊不倒他!這是菩薩精神的至感人處!
今日,我們在此慶祝人間佛教的播種者──印公導師的九秩晉六嵩壽,除了感謝導師在法義上的乳哺深恩之外,更期勉大家發大心,作一名人間佛教的實踐勇者,最末謹以太虛大師所作的一首詩偈與諸位共勉!
我今修學菩薩行,我今應正菩薩名,願人稱我以菩薩,不是比丘〔 尼〕佛未成![7]
佛曆二五四四年二月廿七日,書于妙心寺
[1] 楊惠南:〈台灣佛教的「出世」性格與派系紛爭〉,《當代佛教思想展望》,東大圖書公司,頁一~四四。
[2] 楊惠南:〈台灣佛教現代化的省思〉(江燦騰、龔鵬程主編《台灣佛教的歷史與文化》,台北:靈鷲山般若文教基金會國際佛學研究中心,頁二七九~二九二)。
[3] 印順導師:〈遊心法海六十年〉(【華雨集】第五冊,台北:正聞出版社,民國八二年四月初版,頁九)。
[4] 《增一阿含經》卷二六(大正二˙六九四上)。
[5] 印順導師:《無諍之辯》,台北:正聞出版社,民國八四年三月修訂版,頁一四。
[6] 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自序〉,台北:正聞出版社,民國八一年十月三版,頁六。
[7] 印順導師:《華雨香雲》,台北:正聞出版社,民國八三年四月一版,頁三四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