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構式新聞與大愛電視的傳播理念
何日生(慈濟文發處主任暨發言人、慈濟大學傳播學系助理教授)
新聞媒體的報導宗旨應該是「要報真,也要導正」。——證嚴上人
隨著社會愈加多元,媒體愈加開放,進入到90年代的傳媒環境,需要的似乎是一種視野更為宏大的新聞理念,更具創造性與建設性的媒體之於公共利益是建構式的新聞學。其根本理念是,所有的思想、報導都是為了建構一個更為理想的社會。
過去多數媒體總企圖追求自由主義式的公正客觀,讓所有的意見得到發言空間,各抒己見,媒體本身則不做評論、不賦予意見、不做任何所謂主觀的涉入與看法的表達。媒體躲避報導所可能導致之任何社會後果,一味強調中立客觀。如前所述,絕對的公正客觀並不可能,媒體作為社會公益的守護者,應該有其看法、觀點,並且認真思索這些觀點如何才是對社會有正面意義的,對全體社會創造最大的公益。所以,媒體一切的報導不只是傳達有用的訊息、提供發言的空間,或提出解決問題的管道,它更要協助去創造一個更好的社會。要做到這一點,記者首先必須放棄生冷的價值中立角色,亦即旁觀而不涉入。
假設一個記者在海邊採訪,拍攝海邊的海浪,正當全神投入拍攝過程中,突然看到一個少女跳海自殺,在海裡沉浮,這個時候記者要先拍還是先救?這是個抽象的問題,但在實際的新聞經驗中的確發生過。
2000年發生在台灣中部的巴掌溪事件,四位工人在工作中遇到山洪爆發,河水突然暴漲,讓四位工人困在河流之中,記者聞訊立刻前往採訪,當時河流湍急,除了直升機幾乎無法救助這四位困在湍流中的工人,眼看河水不斷暴漲,情況十分緊急。由於警方缺乏直升機,因此向某軍事單位調用直升機,但該軍事單位以不符合行政規定為理由拒絕出動直升機。記者在旁也知道這個狀況,但是記者忙著打電話,尋求更多的現場直播車來轉播,沒有一個記者願意或想到要打電話給這一個擁有直升機的軍方單位,告訴該單位主管排除萬難,務必派直升機救人第一。但是記者只負責報導,參與救災本來就不是記者的主體任務。其實只要記者打電話給該單位主管,該主管在記者壓力下極可能立刻派出直升機,但記者寧願調更多的直播車來,也沒有人願意或認為有義務協助調派直升機。就這樣,在集體的冷漠中,四位工人在眾目睽睽下,在二、三十部現場攝影機,十多部SNG直播車,以及將近一百位記者全神貫注的記錄見證下,在數百萬觀眾的凝視中,被河水沖走了。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新聞尊嚴最大的諷刺和傷痕。
這是我們當今新聞工作者的邏輯,看到有人溺水,第一個反應是先拍下來,救人得等別人救;畢竟記者只負責拍攝採訪,有人救援記者作忠實記錄,沒人救或救不起來也忠實記錄,救與不救都與記者無涉。這就是當代新聞記者所信奉的中立、客觀、忠實報導。
在美伊戰爭期間,有一位台視記者蔣任,在慈濟約旦志工陳秋華的陪伴下,採訪慈濟人如何在約旦與伊拉克邊境照顧、幫助戰爭中的難民。蔣記者在採訪中看見一位老人家在零下兩度的沙漠裡,沒有鞋子穿而用塑膠套裹住腳,蔣任便將襪子脫下來給老人穿上保暖。因為記者的心中有著美好與良善,於是他所製作出的新聞便必然呈現與彰顯人性的良善與關愛。心中有愛是建構式新聞最重要的前提與核心價值,而蔣任的心中有愛。
在嘉義阿里山小火車翻覆現場,大愛電視台記者看到一位受難者家屬;她一面放下麥克風,一面搭著家屬肩膀慰問與關懷。台中七三水災發生之際,慈濟人文志工到災難現場採訪,到達被洪水困住的仁愛部落時,慈濟人一邊協助發放,一邊進行採訪。記者帶著慈濟的慰問金進去,慰問災民、發放、採訪,而後離開。記者在採訪的過程中有愛、有關懷,並膚慰被報導的對象,因此不會生冷地問一位在急救中的病患:「你現在的感受如何?」或是家中發生兇殺案了,還去問對方:「現在打算怎麼樣?」
如果記者心中有愛,就不會用這種魯莽的心態去割裂事件本身。因此,記者心中若沒有一個正確的價值,記者心中沒有一個什麼是更好社會的藍圖,也就不可能提出一個對社會有正面意義的報導。記者心中如果沒有一個確切的價值觀,他如何判斷何種訊息及何種角度將有助於或有害於社會。媒體應該經常思索如何構思一個良善的社會及其理念?他必須思索怎樣的報導更能代表一個社會中普遍的好?而不是一味挖掘弊病、掀醜聞、肆無忌憚的批評。如果一個批評對整個社會的長期發展是負面的,甚或迫害性的,媒體就不應該選擇作為報導題材,更不該極力挖人瘡疤而認為是在呈現真相。
當一件社會的弊病發生,媒體不是去報導挖掘該項錯誤誰該負責,而是探討其發生之原因。媒體更應報導同一類事件善的典範。在負面新聞中也能看到善的典範在哪裡,才能給社會一條正向的出路。
偽善的新聞、負面新聞不要報導,媒體所選擇的題目、所提出的建言,都應該為整體社會長久的美好來考慮、來構思。過度的批評會導致社會的對立;過度強調名人賺大錢而助長了社會的拜金主義;太多的自殺、暴力新聞會造成社會的恐懼,這些在報導上都應有所節制。
致力於建構式新聞的媒體,不只是旁觀者,不是冷眼的、批判的、尖銳的;而是有愛的、是成就的、是愛護的、是珍惜的、是給予的。
在西方理性主義的影響下,總讓我們無法避免在了解一件事情的過程中不去破壞它。要了解花,先切開它;要了解青蛙,就得進行解剖。分析的同時已經肢解所分析的對象。新聞報導亦是如此,記者的涉入經常導致對事件或對象的破壞、撕裂,甚至羞辱。
若我們能換成另一種角度,另一種心理意向,當我們要了解花時,我們灌溉它,讓它成長,在成長中觀察它。同樣,在新聞報導時,不是以理性主義絕對冷靜疏離的方式,而是以一種愛社會、愛受訪者的心情來採訪。當記者赤裸裸地呈現報導對象的缺陷時,只會毀了這個人,同時毀了這個社會。
2002年華航空難,導因於機身老舊,第二天記者問搭機旅客:「你還敢坐飛機嗎?」「你知道機齡幾年嗎? 」 這是在創造恐懼。而建構式新聞的做法會是,去訪問把飛機維護得很好的公司,請教他們對於機身老舊的問題怎麼處理。他不製造恐懼,而是提供解決的可能。他會去關懷機師本身的恐懼,給予同理心的支持。記者不該是帶著刀劍的冷血旁觀者,而要像生態的觀察者與營造家,從觀察中了解,從了解中建構並豐富它。所以媒體要從解剖學家漸漸成為生態復育學家。
當一個官員貪污,我們不是去追究他貪污的歷史,窮追猛打,而是去找幾個退休的清廉官員的實例,彰顯其榮耀,社會有了學習的典範,才會變得更好。醜陋仍須報導,但不要窮追猛打,極盡挖掘之能事。找到問題是否就能把問題解決?其實未必,而只會讓社會更推卸責任。因為一個問題經常不是一個人所造成的,而是一個共生機制下共同的錯誤。當媒體在報導醜聞弊病的時候,經常把整個責任都歸咎在一個人身上,這會造成一個錯覺,認為都是因為這個壞人才產生了這個錯誤。如此,不只是讓真相無法真正呈現,同時讓人民的互信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
媒體應該重建社會的信心,人跟人的信心,人民對政府、對機制的信心,因為只有信心才會讓社會變得更好。而要能重拾信心就要彰顯對的典範。建構式的媒體在知道錯誤的同時,應該進一步尋找值得學習的典範,並且對那個犯錯的人要存有一定的憐憫與關懷。
例如,對於一個自殺的人,我們只去報導赤裸裸的案發現場,卻沒有人去探究他為什麼自殺。其實理解的過程也是對社會與個人的警醒,看到一個負面例子的同時,能透過探究而相對彰顯正面的價值,讓閱聽者自我警醒、思索自己的生命。這才是建構式新聞真正的目的。
又如,對於一個殺了人的人,我們只報導他殺人,而不報導他內心怎麼壓抑,就像我們把所有死刑犯通通處死,以為就能剷除罪惡,而不去了解他的心理問題。在很多國度裡,例如在加拿大,犯罪、貧窮是政府的責任,人們應該去關懷他而不是譴責他。在美國不處死重罪犯人,而是判處無期徒刑,這是為了讓心理學家能長期研究他為什麼犯錯,是把犯罪、貪瀆當作病人來治療,而不只是當作罪惡來譴責,人們是透過了解來表達對犯下過錯者的關懷。他並不是沒有受到應有的責罰,只是這其中有真正關懷,而關懷從理解開始。
一個健全的社會,面對犯罪,不應太快地批判它,而沒有試圖去了解它背後的成因。我們急著要犯錯的人悔改,當他立即懺悔後,媒體就給予溫情的原諒,強制讓他表面看起來像是又回到了社會的道德正軌,而不是去理解當初他為何一步步脫離了此一軌道,忽略了不去探究其心理歷程。
建構式新聞,是同理的、關懷的、溝通的,最後也是正向的;它嘗試在問題的揭示中找出對的典範來,對個人出路的揭示,亦是對社會整體出路的揭示。肯定一個更好的人,即建構一個更好的社會。傳播界應該協助個人去理解自己,同時改造自己,批判的同時也協助社會找到一個良好的典範。例如報導曾經有人犯過錯,但如今他已改過遷善,走出一條新的人生道路,並且告訴大眾其為何與如何悔改。正向的典範能被報導,才是營造一個良善社會的開端。
此外,由於媒體太過於強調「真」,把一個人的面貌全都呈現出來,也就沒有了善,因為我們沒有去保護別人的隱私與尊嚴。當我們過度求真,其實已經不真了,因其自信、尊嚴已被摧毀了,自信與尊嚴本來是每個人所具足的,如今不在了,如何說是真呢?如果是真,就要看到全然的他,包含其真實之尊嚴與其生命可能性的轉化之成分,而非斷然將其剝奪。不善就醜,就不美,所以真、善、美是協調一致的。怎樣保獲一個人及社會整體的尊嚴,維護一個人的人格與自信,不要像解剖學家在觀察的過程中將之摧毀殆盡?其實只有關懷的心、願意援助的心,才能做到這一點。有了善,才會美,也才會真,而這個真也才有了價值。
因此,對緋聞、醜聞、弊案不該窮追猛打,而是更關注這些現象在個人生命經歷與社會共生結構中的成因為何?是什麼樣的情境讓這樣的人迷失了自己。
這樣的理解並不是在替某個個人脫罪,他一樣要面對與承擔法律上的責任刑罰,只是在這樣的探究中讓更多大眾深思如何避免這樣的錯誤再度發生,同時提供一個正確的典範,告訴大眾一個犯錯的人如何有尋找出路的可能。
唯有建構式的新聞才能真正促進社會公益,它不是各方並陳、不做評斷、避免涉入的自由主義,也不是一定要朝向某個方向的保守主義做法,而是真正提出一種可遵循的生命態度。在建構式的新聞理念中,連惡人我們都給予關愛,透過愛的理解,找出病因且提出建設性的出路之可能性。我們不再是以一種軌道式的道德主義去譴責犯罪,強制他一定要符合這一道德正軌,否則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如果我們對他的嫌惡超過我們對他的理解,或是存心看熱鬧、看好戲,這就不是一個促進公共利益的媒體所應有的適當作為。
建構式的新聞傳播,是環繞在愛的前提,以同理心為其價值核心,它是關懷的、維護的、給予的、成全的,是願意理解的心、願意找出問題根源的心;而不是建立在批判、分析、撕裂、挖掘之上的。它是否會被普遍實現?尚不可知,但它將會是良善社會之建構,所必然遵循的一種傳播新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