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大毘婆沙論》劄記論師的「時間」觀(二)
釋悟殷
參、三世實有
部派佛教時代,過現未三世,是實有還是假有,是當時諍論的焦點之一。學派中,主張「三世實有」的,是說一切有部學系(包括犢子、說轉部)、化地部末宗,以及〔大眾部的〕案達羅學派等。主張「過未體無、現在實有」的,是大眾、分別說系,以及經部譬喻師學派。
據印公導師的研究,學派之所以形成「三世實有」和「現在實有」兩大陣營,那是因為:時間本就含有相續性與剎那性的兩面。若從過去看到現在、看到未來的是相續論;從未來看到現在、看到過去的是剎那論。在法的剎那單位上,考慮其未生以前、滅了以後是什麼狀況?是否存在?對這未生(未來)及已滅(過去)之是有是無,各有側重,就形成了「三世實有」與「過未無體」兩大陣營了。
然以「三世有」與「現在有」來說,大眾部系中,有主張三世有的;上座部系中(如分別說部系)也有主張現在有的。由此顯見學派分裂之初,並未以三世有或現在有,作為自部宗義。不過,「三世有」與「現在有」,在紛紜的學派思想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學派間往往因時間觀的安立不同,而形成無邊異議。這種情形,並反應於所造的論書中。故本節即依據《識身足論》、《大毘婆沙論》,以及《俱舍論》等的記載,歸納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理由,以見三世實有論的根本學理依據。
一、《識身足論》主的問難
《識身足論》的作者,傳說是佛滅百年中的提婆設摩。印公導師直從《識身足論》本身的思想作探討,而主張本論深受《發智論》的影響,且思想極為圓熟精密,很可能是成書於西元一世紀初左右。
《識身足論》中,論主評破二家:「沙門目連」的「過去未來無,現在無為有」,以及「補特伽羅論者」的「諦義勝義,補特伽羅可得可證,現有等有,是故定有補特伽羅」。其中,評破「沙門目連」的「過去未來無,現在無為有」部分,論主以「三世實有」的立場,以四項學理評破:
(一)、二心不能並生:如觀貪不善根,是觀過去、未來,還是現在?論主認為:一定是觀過去、未來的貪。若觀現在,則同時有能觀、所觀,那是一時二心並生了;而一有情身一剎那不可能心並生。又,既然過未可以成為觀的對象,可見是實有的(大正26.531上--中)!
(二)、業與異熟果不能同時:有情造業而感異熟果,那是業滅而感果,不可能是現在造業現在感果。若說現在,則是非前非後亦造業亦感此業異熟了(531中)!
(三)、識起定有所緣境:佛說「了別」名為識,如了別色、聲、香、味、觸、法,故識起必有所緣境。而過去、未來的,可以觀察,可以了別,所以過去、未來是實有(535上--中)。
(四)、成就的可以不現前:如有學聖者,雖現起纏心,還是成就信、精進、念、定、慧等五根(535中--下)。無學阿羅漢聖者,身在欲界,雖入滅盡定,還是成就少欲、羞慚、觸食、意思食、識食。信等五根與少欲等諸法雖不現前而可成就,由此肯定:它們必是過去、未來實有之法(535下--536下)。
二、《大毘婆沙論》主的問難
說一切有部是主張「過去未來體亦實有,現在是有為」(大正27.116下)的三世實有學派。《大毘婆沙論》中,論主為了成立自宗的三世實有論,作了許多論題,用來破斥「無過去、未來,現在是無為法論」的主張。然而遺憾的是,論主都未標明主張現在無為實有論的學派名稱。不過,從餘論可知:大眾、分別說部就是主張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的學派。雖然論主未標學派名稱,然從論主再三羅列論門以評斥其說來看,這顯示了:當時有部的大本營——北印,「現在實有」學派,似乎已成為有部強勢的對手,有部思想受到強烈的挑戰,北印已經不再是有部一枝獨秀了,因而激起有部學者護法的意識。
然而探察有部成立「三世實有」學說的主要意趣,實含藏著佛弟子最關心的問題——修行、斷煩惱、證解脫,以及業果相續、生命緣起等問題(從論主的問難中,透露出了訊息),故婆沙論主不惜以諸多篇幅,指出「現在有論」違理背教的過失,以成立有部正義。以致「三世有」與「現在有」成為當時教界激烈論諍的熱門話題。
《大毘婆沙論》中,論主破斥「現在實有」學說的論題相當多,筆者不擬一一介紹,此處只舉卷七十六,有部論師的五個問難,以見諍議的關鍵點。
(一)、問難:若過未非實,則無成就、不成就性:
若過去、未來非實有者,應無成就及不成就。如第二頭、第三手、第六蘊、第十三處、第十九界,無有成就及不成就。過去、未來法亦應爾,既有成就及不成就,故知實有過去、未來。(大正27.393上;796上--中)
論主說:如果過去、未來都非實有,則沒有所謂「成就」、「不成就」了。言下之意是:若成就、不成就沒有實體,行者就無修道、斷煩惱、證解脫、入涅槃的可能。
何以論主用「無成就及不成就」來責難過未體無論者呢?主因是:「成就、不成就」,是有部論師特重的論門之一,大多用在三世上說,而且,是有部凡聖縛解差異的建立處。所以,「成就、不成就」論題,牽涉到有部的根本學理;而這學理,還是源於有部主張「不相應行法」有實體的關係。
(二)、問難業力感果的問題:
若有異熟因在現在世時,彼所得果,當言在何世?過去耶?未來耶?現在耶?若言在過去,應說有過去;若言在未來,應說有未來;若言在現在,應說異熟因果同時,如是便違伽他所說:「作惡不即受,非如乳成酪,猶灰覆火上,愚蹈久方燒。」若言彼果不在三世,彼應無果,以異熟果非無為故;若無果者,因亦應無,如第二頭,第三手等。若有異熟果在現在世時,彼所酬因,當言在何世?過去耶?未來耶?現在耶?若言在過去,應說有過去;若言在未來,應說有未來;若言在現在,應說異熟因果同時,如是便違前所引頌。若言彼因不在三世,彼應無因,以異熟因非無為故;若無因者,果亦應無,如第二頭、第三手等。(大正27.393上--中)
有情造作的異熟因在現在,他感得的異熟果在那一世?說過去,說未來,表示有過去,有未來;說現在,則異熟因果同時,就與「因果不同時」的頌文相違;若說不在三世,那是無果了,異熟因不是無為法,何以無果呢!又若說有情所得的異熟果報在現在,這是那一世的異熟因所感呢?說過去、未來、現在,或不在三世,同樣的都說不通。所以,若非三世實有,有情的業力(因)業果就無法建立了。
(三)、問難無出家受具:
若過去未來非實有者,應無出家受具戒義。如有頌言:「若執無過去,應無過去佛;若無過去佛,無出家受具。」(大正27.393中)
有部論師認為:若無過去,就沒有過去佛;如此,也就沒有出家受具事。考二世體無論者認為:過去是曾有,未來是當有,都非實有,並非指稱沒有所謂的「過去事」,何以有部論師以「若無過去佛,無出家受具」的理由來問難!而且,有部以為:文頌是不了義的,不可作為佛法的定論,何以自己卻以文頌作為教量呢?
筆者以為:這是二者基本時間觀念的不同所致。原來有部是以「觀待」前後而安立三世差別。現在是「觀過去未來」而施設的(大正27.393中,394中),離開過未不成現在,故責難二世體無論者「若無過去佛,無出家受具」。而二世體無論者主張現在實有,過未是依現在而安立,離開現在則無所謂的過未。不過,依據印公導師的研究:「若無過去佛,無出家受具」,是世友尊者所造的文頌。若果真如此,則有部以世友尊者頌證成三世實有,不免犯了依自師承而不極成的論理過失!
(四)、問難正知虛誑語:
若過去未來非實有,應出家眾皆有正知而虛誑語。如有頌言:「若執無過去,而言歲少多,彼應日日增,正知虛誑語。」(大正27.393中)
有部論師質疑二世體無論者:「應出家眾皆有正知而虛誑語」。這問題,牽涉到二者思想的歧異。有部認為:不正知是「非理所引慧」。雖然虛誑語皆從不正知而起,但說虛誑語的人是正知彼事,卻隨自意故作妄語(顛倒說),因此妄語者實是「正知而妄語」。分別論者則以為:既然不正知是非理所引慧,那麼,由非理所引慧所發的虛誑語,當然是從不正知而引起的,所以「無有正知而妄語者」(大正27.222上--下)。
考二者的諍議點在於:「無明」與「不正知」是同體還是異體的問題。分別論者認為:無明皆與不正知相應,故妄語者皆因無明所纏,以致失念不正知而妄語。而有部則主張:「無明」與「不正知」有各別實體,妄語是明明正知彼事,卻隨著自己的執見而故作妄語。因此,有部質難說:若過去未來體非實有,則「應出家眾皆有正知而虛誑語」,其意涵是表示:這樣就違反你自宗的宗義(無有正知而妄語)了!故應該是三世實有才對。
(五)、問難「現在」是不能獨立存在的:
若過去未來非實有者,彼現在世應亦是無,觀過去未來施設現在故。若無三世,便無有為;若無有為,亦無無為,觀有為法立無為故。若無有為、無為,應無一切法;若無一切法,應無解脫、出離、涅槃:如是便成大邪見者。勿有斯過,故知實有過去未來。(大正27.393中)
論主說「觀過去未來施設現在」故,若果過去未來非實有者,則「現在世應亦是無」。這是源於有部論師「觀待前後以安立三世」的思想。如《大毘婆沙論》說:
諸有為法,觀過去現在故施設未來,不觀未來故施設未來,無第四世故。觀未來現在故施設過去,不觀過去施設過去,無第四世故。觀過去未來故施設現在,不觀現在故施設現在,無第四世故。如是名為三世差別。依此建立諸行行義,由此行義,世義得成。(大正27.394中)
有部由觀待前後安立三世,成立了「行義是世義」(大正27.393下)的學理,時間只是有為法的活動,現在是觀待過去未來而有,離了過去未來,則沒有所謂的現在。而且,時間是依有為法的生滅而安立的,故無別實體可言?顯然婆沙論主是以世友宗義,依作用而安立三世的。這裡,論主以「觀待法」成立了過未實有學說,而在破斥大眾部「一補特伽羅有二心俱生論」(大正27.47中)時,亦運用這觀待法,證成「無一補特伽羅非前非後二心俱生」為有部正義(大正27.49中--50上)。
《婆沙論》中,有部論主以五難質疑「二世體無論」的過錯,證成了三世實有學說的合理性。至於「現在無為實有」方面,有部論主基於「行義是世義」的學理,也主張現在世非無為法,因它是「因緣生故,有作用故」(大正27.393中),所以一定是有為法;若說無為,則非因緣生法了。
三、《俱舍論》的二教二理
據世親《俱舍論》記載,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理由是:
論曰:三世實有。所以者何?由契經中世尊說故。謂世尊說:「芘芻當知:若過去色非有,不應多聞聖弟子眾,於過去色勤修厭捨;以過去色是有故,應多聞聖弟子眾,於過去色勤修厭捨。若未來色非有,不應多聞聖弟子眾,於未來色勤斷欣求;以未來色是有故,應多聞聖弟子眾,於未來色勤斷欣求。」又具二緣,識方生故。謂契經說:「識二緣生。其二者何?謂眼及色,廣說〔耳及聲……身及觸〕乃至意及諸法。」若去來世非實有者,能緣彼識應闕二緣。已依聖教證去來有,當依正理證有去來:以識起時必有境故。謂必有境,識乃得生,無則不生,其理決定。若去來世境體無實,是則應有無所緣識;所緣無故,識亦應無。又已謝業有當果故。謂若實無過去體者,善惡二業當果應無,非果生時有現因在。由此教理,毘婆沙師定立去來二世實有。(大正29.104中)
有部論師舉教證及理證,安立「去來二世實有」說。此中教證有二:一、以多聞聖弟子勤修厭捨「過去色」,勤斷欣求「未來色」的《阿含經》教,證明過去、未來是實有的,才是佛陀教說的真義。二、以「識二緣生」的《阿含經》教,說明識的生起,必待二緣:所依根,所緣境。認識必有實在對象(境),既然過去未來境都可以被心識所識知,顯然過未法一定是實有的。
理證也有二:一、「識起時必有境故」。這是從認識上考察:識以了別為其特性,識生起時,必有所緣境,境是識生起的所緣緣。這個理由,和前面「識二緣生」的聖教有連帶關係。有部認為:識的生起,一定要有二種緣:所依根、所緣境,缺了就不能生起。認識必要有實在對象(境),既然過去未來法都可以認識得到,所以一定是實有的。二、「已謝業有當果故」。這是從因果上考察:有如是因,必有如是果。現在法剎那過去,不能就說沒有;沒有怎能感果?經說:過去滅壞而非即無。所以過去法應該是有。既然過去是有,故未來應該也可類推為有。因而《俱舍論》說:
若自謂是說一切有宗,決定應許實有去來世,以說世皆是實有故,許是說一切有宗。謂若有人說三世實有,方許彼是說一切有宗。若人唯說有現在世,及過去世未與果業,說無未來及過去世已與果業,彼可許為分別說部。(大正29.104中)
這裡,明確的說到:主張有「過去世未與果業」的,與主張「無未來及過去世已與果業」的,都是「分別說部」。據《異部宗輪論》及《大毘婆沙論》記載,飲光部主張「若業果已熟則無,業果未熟則有」;而飲光部是從分別說部系分流出來的學派。所以,與主張「無未來及過去世」的,都可說是「分別說部」。而「說一切有宗」,則決定是主張「三世實有」的。如此,顯然的,「三世有」和「現在有」,即是有部和分別說部思想分野的標幟了。
四、結語
歸納《識身足論》、《大毘婆沙論》、《俱舍論》等有部的說辭,就可得知有部成立三世實有的主要理由了。其中,有當果故(因果論),識起必緣實境(認識論),是《識身足論》等三論共有的理由。而實有成就、不成就性(成就的可以不現前),二心不能並生,則是《識身足論》、《大毘婆沙論》共同的意見。
另外,尚值得留意的是,「行義是世義」——時間是有為法。在《大毘婆沙論》裡,有部奉世友的「位異」說為宗依——依作用生滅安立三世差別。一切法在未生起以前,已經存在,是未來有;剎那生起,現有作用,是現在有;剎那滅去,還是存在,是過去有。法體是恆有的,無增減而不變易的,三世差別是法體上作用的生滅。由於「一切法各住自性」(大正27.42中,200上),「諸法無時不攝自性,以彼一切時不捨自體故」,「諸法無因而攝自性,以不待因緣而有自體故」(307上)。所以,諸法自性是實有,非因緣和合而有,自相安住而不變,是三世一如:現在有,過去、未來也是有。
這樣,一切法「自性實有」,是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最根本的依據了。如此,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重要理由,就共有五項:自性實有,以及前面四項(有當果故,識起必緣實境,實有成就、不成就性,二心不能並生)。而這五項理由中,筆者以為:諸法「自性實有」,自相安住而不變,應該是三世實有論最重要、最根本的信念;否則,就無法成立三世實有論。而其餘四項,還都是立足於自性實有的立場,而從不同的角度來詮釋而已;尤其是成就、不成就,在三世有下發展,且成為有部特殊的論門之一。不過,總的來說,有部成立三世實有的五項理由,不僅是有部根本的學理,也是「三世有」和「現在有」根本思想的分歧點。這一部分,下一節再作說明。
肆、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
主張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的學派,是大眾、分別說系。如《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主張「過去未來非實有體」(大正49.16上),化地部本宗主張「過去未來是無,現在、無為是有」(大正49.16下)。
此中,具有諍議性的,是化地部本宗主張「過去未來是無,現在、無為是有」。這句話,由標號的不同,可作不同的詮釋。如標「過去未來是無,現在、無為是有」,可以解釋為「現在」及「無為法」都是實有。如說「過去未來是無,現在無為是有」,則是說「現在」是實有,且是「無為法」了。然據《大毘婆沙論》記載,當時的確有主張:「過去、未來無實體性,現在雖有而是無為」(大正27.65中,116下)的,但論主未說學派名。而印公導師在《印度佛教思想史》說:「過去、未來無實體性,現在雖有而是無為」,這是現在有說,應屬於大眾、分別說系。說現在有而是無為的,似乎非常特殊!從大眾部分化出的北道派說:色等(有為)法的自性,是真如、無為(南傳58.372)。這正是「現在實有而是無為」;無為是有為的自性,如如不異,依自性而起用,有生有滅,才是有為。這與說轉部的根本蘊是常,同一意義,不同的是三世有與現在有而已。由導師的解說可知:《婆沙論》中,主張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論的,就是大眾、分別說系下的學派了。
然而遺憾的是,由於大眾部及分別說部系漢譯的論書不多,文獻資料缺佚,故其建立現在無為實有的理由,只能從反對者(三世實有論者)的問難中,得到部分訊息。故本節即以〔上一節所述〕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重要理由:自性實有,有當果故,識起必緣實境故,實有成就、不成就性,二心不能並生等,藉由「過未體無論」者對「三世實有論」問難的迴響,以明過未體無論的根本學理。
(一)自性實有
有部「三世實有」的安立,是把諸法分為法體與作用。諸法「各住自性」,法體恆有;因緣和合所現起的作用,則生滅無常。三世之差別在於作用的起滅上。剎那生滅之現在法是實有;未來法已有,但尚未有作用;過去法也還是有,但作用已經滅了。大眾、分別說系「現在無為實有」的安立,則是把諸法分為理則與事相。無為法——理則性,是生滅有為法的自性,是如如不異,超三世而恆有的;依理則性(無為)而起的作用,是有生有滅的(事相)。一切法剎那剎那恆住,如如不異,沒有三世差別,無常生滅的,只是假相而已。
因此,有部是依恆住自性的法體上之作用,以體用義來說明三世;而大眾、分別說系是依常住不變的理則性,以理事義來說明三世。
那麼,法體與作用是一、是異呢?有部論師說:不可定說是一、是異。如有漏法,一一體上有無常等眾多義相,故不可定說是一、是異;此法體與作用的關係,也是這樣不可說是一、是異(大正27.394下)。而大眾、分別說部系則認為:法體是念念恆住,作用只是法的假相,是虛妄性的。這樣,法體(理則)與作用(事相)的關係,近於本體起現象。不過,有部的法體恆住自性,大眾部的法體是常住無為,雖然時間觀的安立容有不同,但論究到一一法的自性(法體),都出現了是恆、是常的傾向,這對後期的大乘佛教起了深遠的影響。
(二)有當果
自作自受的業報說,是佛教緣起說的重要內容之一;佛教之所以形成學派的急遽分化,絕對與「安立業果相續生命緣起」的課題有關。有部以為:若過未無體,業果就無法建立。然而這種說法,是有部的宗見,過未體無論者,自有建立業果相續的依據。如《大毘婆沙論》說,大眾部主張:「唯心心所,有異熟因及異熟果」(大正27.96上)。而且,即使同是奉行三世實有論,業果相續的建立也不盡相同。如有部譬喻師即主張:「離思無異熟因,離受無異熟果」「身語意業,皆是一思」(587上)。大眾部(包括分別說部)及譬喻師,把業因業果建立在心心所法上,由一心相續轉變差別,以成立業果輪迴說(這部分,筆者於〈論師的業力觀〉,有較詳細的說明)。
至於有情造業以後,如何和有情身心相續發生關係呢?大眾、分別說部認為:善惡業剎那剎那過去,業力也並未消失。如說:
僧祇、曇無德(法藏)、譬喻,明現在業謝過去,體是無,而有曾有義,是故得果。(大正42.118上)
於佛法中,若有若無,皆方便說,為示罪福業因緣故,非第一義。如以因緣說有眾生,去來亦爾。依過去意者,是方便依,不如人依壁等;亦明心生不依於神,因先心故後心即生。業力亦爾,佛知是業雖滅,而能與果作因,不言定知,如字在紙。罪業亦爾,以此身造業,是業雖滅,果報不失。(大正32.255下)
此身造業,業雖過去,但這是「曾有」的。曾經現有的東西,它雖滅了,但影響有情身心的力量還是存在,「如字在紙」般,清清楚楚的紀錄著,因緣成熟,就能引起果報。這是說:過未是無體的,眾生所造的業,剎那過去,即轉化為潛在的動能,不離眾生的身心相續中,故而「此身造業,是業雖滅,果報不失」。
至於主張「過未體無、現在有為實有」的經部譬喻師則說:「即過去業能生當果,然業為先,所引相續轉變差別,令當果生」(大正29.106上)。過去所造的業,雖然剎那滅了,但它是曾經現有的東西,已成就在眾生的相續中,如外種子,潛存著能生性,因緣成熟了,自然感果。這種子能生當果的「譬喻」,在《順正理論》中有進一步的詮釋:
然業為先,所引相續轉變差別,能生當果。業相續者,謂業為先,後後剎那心相續起。即此相續,後後剎那異異而生,名為轉變。即此轉變,於最後時,有勝功能無間生果,異餘轉變,故名差別」(大正29.629中)。
有情造業剎那滅了,而當下就留下了能生果的功能性,含在後念剎那剎那不斷的相續之中。這功能性不斷地相續轉變,時機成熟時,引發殊勝的功能,就感得愛非愛的果報。總之,有部以為唯有「三世實有」,才能圓滿詮釋有情業果相續的難題。而大眾、分別說部,及經部等過未無體論者,則以「曾有」、「如字在紙」、「種子」等,來說明有情前後業果相續的關係。故即使過去未來都無實體,業果相續的建立還是不成問題的,並無三世實有論者所責難的過失。
(三)所緣境
有部以為:識生起必有所緣境,真實的境相是識生起的所緣緣。過未法既能成為認識,故過未都是實有。然而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論者卻說:「有無所緣心」,如「緣過去和未來」(大正26.535上)。過去、未來雖非實有,卻能成為所緣,可見所緣並不一定要實有。然則所緣境是否實有?有部與大眾、分別說部等意見正好相反。另外,有部中的持經譬喻師,亦贊同「有緣無智論」。如《大毘婆沙論》說:
有執:有緣無智,如譬喻者。彼作是說:若緣幻事、健達縛城、及旋火輪、鹿愛等智,皆緣無境。(大正27.228中,558上)
尚是奉行三世實有論的持經譬喻師,卻說識可以緣到幻事、健達縛城等,可見大多學派的看法,還是認為:識的生起,不一定都緣慮實境;非實之境,也可以成為我們認識的對象。
學派有關「所緣境是否實有」之諍,牽涉到學派對於「假實」的認知差異。有部以三世實有(一切法恆住自性)的立場,主張「有」有二種:一、「實物有」,是蘊界等一一諸法的真實自性。二、「施設有」,是諸法自性上和合施設的假法(大正27.42上--中)。此「施設有」,從諸法自性和合施設上,可說是無自性的假法;但從依「實物有」而施設——依實立假——來說,還是實法。因此,有部說:見聞覺知的外境是有;如看到一個人,人雖是五蘊和合的假法,但一一蘊是真實的,故所緣境是實有。而有部譬喻師雖然也是依實立假論者,但他直從所緣境是和合施設的假法上,說所緣境非實有。
(四)成就、不成就性
成就、不成就,是有部重要的論門之一,也是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重要學理。有部論師認為:「成就、不成就性」定有實體;否則即有凡聖縛解無法分野的困境。《識身足論》及《大毘婆沙論》中,有部的問難,未見二世體無論者的回應,反而是同屬有部的譬喻師,提出了「無實成就、不成就性」的意見。如說:
無實成就、不成就性,如譬喻者。彼說:有情不離諸法,說名成就,離諸法時,名不成就,俱假施設。如五指合,假說為拳,離即非拳,此亦如是。契經說:「有轉輪王成就七寶。」若成就性是實有者,成就輪寶、神珠寶故,應法性壞。所以者何?亦是有情,亦非情故。成就象寶及馬寶故,復應趣壞。所以者何?亦是旁生,亦是人故。成就女寶故,復應身壞。所以者何?亦是男身,亦女身故。成就主兵、主藏臣故,復應業壞。所以者何?君、臣雜故。勿有此失,故成就性,定非實有。(大正27.479上--中;796中)
譬喻者以為:離開諸法,並無所謂「成就」的法存在。如捲指為拳,非離指而有拳。又如契經說「轉輪王成就七寶」,若成就有實性,則有「法性壞」、「趣壞」、「身壞」、「業壞」等過失。故成就、不成就是無實性的假法。譬喻師大德法救也說:「世俗有情不離諸法,假說成就;勝義中無成就性」(大正27.480中)。
面對譬喻者的「無實成就、不成就性論」,有部論主則舉四個聖教量及一個過難,質疑譬喻者違理背教,並證成己宗的「實有成就、不成就性論」才符合聖教又無過難。而對於譬喻者所引〔轉輪王成就七寶〕的聖教,有部論主則以「自在」來會通:經說「轉輪王成就七寶」,是轉輪王於自所得的七寶,攝御「自在」;由此攝御自在,假說為「成就」,實際上不是「已得未捨」的成就(大正27.796下;479中,)。而且,若無「成就、不成就性」,有情就無斷煩惱證解脫的可能,修行就唐捐其功了。因為聖道斷煩惱,是「但斷繫得,證離繫得,令諸煩惱不成就起,說名為斷」(大正27.796下--797上,)故。
「成就」,與不相應行法的「得」相近。故有部論師與持經譬喻師,兩者的諍議點,主要是源於對「不相應行」的認知不同。有部主張「不相應行實有」,必然說「成就、不成就實有」;同理,譬喻者以為「不相應行非實有」,故自然會說「無實成就、不成就性」。
由於有部把「成就」看成有實體的法,而譬喻師則認為「有情不離諸法,說名成就」,「成就」是假立而非真實獨立的法,因此彼此對立著。不過,「成就、不成就」,是有部論師特重的論門之一,大多用在三世上說。有部論師與譬喻師對論「成就、不成就」,實已透露出一個重大訊息——《大毘婆沙論》裡的有部持經譬喻師,終將揚棄三世實有,邁向過未無體的里程了。
(五)二心俱生
有情一剎那「二心不能並生」,這是《識身論》主的問難。然這個問難,並未困擾二世體無論者,因為「二心並生」,還正是二世體無論者的主張呢!如《大毘婆沙論》記載:大眾部主張「一補特伽羅有二心俱生」(大正27.47中);《異部宗輪論》說:大眾部末派主張「有於一時二心俱起,道與煩惱容俱現前」(大正49.16上,)。
然而《婆沙論》主為了破斥大眾部的「二心俱生」說,引了世友、大德等五師的意見,說明「二心俱起論」的過難,以證有情一時不能二心俱生(大正27.49下--50上)。《識身論》主同樣的列舉多個問題,以很大的篇幅質問過未體無論者:如觀貪不善根〔結縛,乃至斷諸漏等〕,是觀過去貪?未來貪?還是現在貪?若說觀過去貪,則實有過去;若說觀未來貪,則實有未來;若觀現在貪,則一剎那有能觀所觀的二心俱生,此則違反正義(大正26.531上--537上)。所以,必是三世實有,才能避免這些過失。
有部和大眾部的諍議,在於:大眾部早期主張六識可以並起;後來又在六識外,建立一個恆常相續的細心(根本識),作為六識生起的所依。有部則以前念六識滅去,能引生後念六識的無間滅意說明:剎那過去的前念,能引生剎那後念,這叫作意根。而在這剎那剎那生滅中,它既不贊同二心俱起,也沒有在六識外建立細心。
(六)結語
探討大眾、分別說部主張「過未體無、現在無為實有」的學理依據,囿於大眾部及大陸本土分別說系的漢譯論書不多,故只能用「三世實有論」者的問難,藉以釐清二者根本學理上的歧異。其中,「識起必有境故」,「實有成就、不成就性」,還得應用譬喻師的意見,才得以概略的認識二者的差異。雖然《婆沙論》裡的有部譬喻師還是三世實有論的奉行者,但是藉由有部論師和譬喻師的對論,不僅說明了所謂的《婆沙論》正義,事實上只是迦濕彌羅地方的有部論師思想,並不能代表全部有部學系的思想;同時,譬喻師脫離有部,獨立成經部譬喻師學派的重要關鍵,也已呼之欲出了!
而最值得我們留意的是:從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的理由中,可以得知:有部成立「三世實有論」,主要是為了圓滿解決有情業果相續,以及修道斷煩惱證解脫等的問題。可以說,重三世實有的有部,還是著眼於佛法的實踐性。如此一來,學派的諍論,其實就是論師們為「佛教的實踐性」奉獻心力,所留下的珍貴畫面了!
【未完待續】
本文全篇已收錄於悟殷法師著《部派佛教系列(上編)實相篇》中,法界出版社三月底即將出版。
悟殷法師在印順導師思想之基礎上,鑽研印度佛教史,特別長於部派佛教之學門。他將雜亂繁瑣的部派論義,提綱挈領地剖析其發展脈絡與異同關鍵,有助於讀者以簡馭繁地學習部派論義。其於本刊連載之相關論文,深受教界之重視。近將其相關著作,編為《部派佛教系列》全套四部,依次為(一)實相篇、(二)業果篇、(三)修證篇、(四)諸部論師之思想與風格。法界出版社已先將其第一、二部「實相篇」與「業果篇」付梓,列為「印順導師九秩晉六嵩壽誌慶論叢」之一。其餘三部,將陸續於兩年內修訂出版。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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