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在夙昔
――憶了公上人
記得三十年前(民國八十一年),慈雲寺傳授三壇大戒會,剃度恩師會本上人恭請您擔任得戒和尚,家師對您極其推崇敬仰,時不時地向弟子們讚揚您的德行、學養、智慧與魄力。盛讚您夙世善根,童貞入道,長成後更參學名山道場,是叢林教育真正科班出身的大德,對佛教的經典教理、叢林規矩與唱誦梵唄等,悉皆嫻熟,有獨到的見解,不凡的成就,實為當代高僧大德。
當時弟子年紀尚小,視師父就像山一樣地崇高偉大,而能讓家師敬佩不已的長老法師,豈不是更如上天一般不可企及。實際上,的確是如此。當時弟子正在讀國中,在戒會期間,每天放學後,最期盼的就是能看到您,身披祖衣袈裟,高登法座,演說妙法,在幼小的心靈裡,那便是彷如佛陀再世了,令人增長敬信。大家口耳相傳中,得知您為新戒子講戒時,深入淺出,幽默風趣,常是滿堂笑聲不斷。您常說:「對於初學的新戒子,大多數人會覺得戒律枯燥乏味,佛法甚深微妙,所以講者要多花心思,講得生動有趣,讓人不會望之卻步,進而興致昂然,容易了解。」您就是有這種智慧宏深,辯才無礙的能力,「講經說戒時,如果讓人聽不懂,如墮五里霧中,那表示我不會講說,我絕對會設法讓學生聽得懂。」更展現出您的自信與善巧。所以,慈雲寺八十八年與九十五年舉辦的兩次三壇大戒,都是敦請您擔任得戒和尚,弟子也有更進一步親近您老人家的因緣,深深感受到您的非凡智慧與灑脫自在。
記得九十二年高雄元亨寺傳戒,登壇前一天颱風來襲,夜裡颳強風、下暴雨,說也奇怪您一到戒場,登壇當天突然轉晴,不正是您的威德力感召嗎?和您在戒師寮外面的欄杆閒話家常時,弟子讚嘆這是您的威德,您沒有居功,而是說:「那是新戒虔誠,求戒心切,感得龍天護佑!」
一百零八年,馬來西亞檳城極樂寺傳授三壇大戒,您雖然身體有恙,卻仍一心繫念戒子,說了好幾次:「不能空掛得戒之名,不能有負於極樂寺與戒子!」堅持一定要出席主持,這般為法忘軀的精神,令常住大眾與新戒佛子們感佩至極。那段時間,檳城連日午後轉雨,而當您蒞臨戒場之際,天空竟然出現一道吉祥的彩虹。與會者都認為如此勝境,是因為您光照壇場的因緣,而您也只是淡然的說:「不過是自然現象罷了!」絕不大肆吹噓,平常心以對,更可見您淡泊謙沖的不凡之處。
弟子恩師於九十七年驟然圓寂,徒眾們頓失依怙,泣血哀慟難忍;幸虧有您無盡的慈愛與關懷,如及時雨一般,適時地甘露潤澤,讓我等弟子在茫茫大海中,重新有了皈依的燈塔,指引我們正道的方向。治喪期間,您教導我們各種規矩,處理各項事宜,為家師封龕說法,並親自撰寫輓聯、法語、讚頌文、傳供文疏等,字字句句,感人肺腑,文辭雋永,意境深遠,更可見您的佛學、國學造詣深厚。
因此,弟子偕同戒慧師兄,向您請求傳法,蒙您不棄愚鈍,慈悲應允。民國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在善導寺舉行莊嚴隆重的傳法大典,歡喜位列師父座下的弟子,每逢年節必定北上來禮座。您鼓勵我應該要趁年輕,多參學、多磨練,於是在一百零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回善導寺親近師父,甫一到來,便賦予監院的重任,弟子面對此一恩德,實在是愧不敢當的。
這幾年隨侍在師父身側,您總有說不完的故事與笑話,在大家捧腹大笑當中,常能借事取喻,發人深省;就算是同樣的內容,每每總能引起眾人共鳴,歡笑聲此起彼落,帶給大家喜悅,卻又寓意深遠。您說我們現在聽過去發生的故事,就好像您小時候,聽老一輩的人說清朝末年的趣事,一些遙不可及的歷史,卻能讓您說得饒富趣味,讓隨侍在側的弟子們,有如身歷其境一般。
您對文字的嚴謹,有絕對的要求,您寫過的文章、對聯、法語等,都會細心斟酌,反覆推敲,並且重視聲律音韻,文章境界開闊,載道詮理,充滿禪機而意蘊無窮,啟發後學良深。然而您認為文章乃千古之事,應當珍視慎重,因此雖然寫作很多,卻也不願意輕易結集出版。
好不容易您點頭答應,將過去到訪世界各地道場,日常酬酢所撰文詞,各類法儀、喜慶、悼念的法語、讚頌文、傳供文疏、壽序、塔碑銘、對聯等應用文詞,重新整理出版成《佛教應用詞章》一書。編輯期間可謂工程浩大,一再的潤飾、校對,為求盡善盡美,不只是文字的修飾,連紙張的挑選,版面的設計,悉皆親自參與。
您教導我們,撰寫傳供文疏時,要用駢文;偈語、讚頌文要押韻,用頌文、長短句;對聯要平仄、虛實工整對仗;這都需要有深厚紮實的國學底子,更要對佛教文化有豐富的學識,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能有一番深切的體悟。這樣嚴謹的自我要求,實為後學所應效法!然而您卻一再謙虛地說:「只不過是撿拾古德先賢之牙慧,既無自悟境界,亦乏文學造詣,猶如鸚鵡學語。」學富五車的您,寫作時是妙筆生花,依舊如此謙虛自若,實為表率。
多位弟子曾經敦請您撰寫自傳,述說前塵往事,為後人留下歷史篇章,尤其是佛教的部分。然而您卻十分謹慎為文,只寫就小時候在大陸期間,成長與參學的過程。您對文章有絕對的堅持,堅決不牽涉到人我是非,因為只要付諸文字,其影響力是極其長遠的。您說:「文章千古事,下筆為文必須要能有利於人,而有些人與事,不適合寫出來,否則將遺害後世。」這便是您的德行。
您具有大威德力,有崇隆的聲望,更有美好的德行,使人打從心底的敬仰,從不會憑藉著自己的地位與聲望,對人做出不合理的要求。您總是說:「事情都有個道理,凡事都要按照道理走。」因此大家都能心服口服。另一方面,但凡有人請教時,絕不會板起臉孔,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態,而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提攜後輩,不遺餘力。
四年前,您要弟子接任住持,說:「我當了這麼久的住持,也該退了,不要老是佔著住持的位子。」弟子乍聞之下,惶恐萬分。您的身體一向健朗,平日也是養生有道,海內外皆知您打乒乓球,一定要殺球才過癮,怎麼突然說要退居了呢?因此弟子實在是不敢受命。如是推辭了好幾回,但是在您的堅持之下,也只好不顧愚魯而謹遵師命,依教奉行了。
一百零七年十二月五日(農曆十月二十八日),是您八十七歲的壽誕,也是您晉山善導寺的三十一週年,您在弟子的陞座典禮上,致辭道:「這幾年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腦筋也不似過往靈光,為了善導寺著想,應該請年輕力強的人來擔任住持了!這樣子才不會耽誤常住,要常住興隆,必須得舉薦人才!遙想善導寺從印順導師擔任第一任住持,到現今由大慧大和尚繼任第八任住持,彼此之間都不是剃度師徒之間的授受,希望善導寺能保持這樣的傳承;因為這座寺院是十方道場,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私創的,既然是十方的,就該保持十方叢林的制度,留下一個良好的傳統。所以我才會請大慧大和尚擔任住持,希望他能興隆常住,山門鼎盛,好好住持這個正法的道場。」
善導寺的前後任住持,彼此都不是師徒剃度,您有大公無私的精神,沒有將善導寺傳給自己的剃度弟子。您說了好幾回:「善導寺不是我個人的,是十方叢林,因此住持不能是我剃度的徒弟,而應選賢委任,以善導寺為主,將全部心思放在善導寺,全心全意的住持正法,這是我找你來擔任住持重任的期望!」您全然地為善導寺著想,沒有私心,不據為己有,維持過去十方叢林的傳賢制度。
弟子資質愚鈍,何德何能膺此重責大任!縱觀本寺歷任住持,皆是當代高僧,有德有學有幹才,能說能寫能唱誦。慚愧自身無德無學無幹才,感恩您對家師愛烏及烏的德澤,以及對弟子無盡慈悲的厚愛,弟子只得硬著頭皮,勉力承擔。無論您是軟言慰喻,又或當頭棒喝,無非希望弟子成材成器,每每想到您對弟子的教誨與恨鐵不成鋼的心情,著實於心有愧!弟子又如何能報答您的法乳深恩於萬一呢?
自從您身體違和以來,一如往常,凡是能自己來的,絕不麻煩他人,縱然是徒弟,也不麻煩我們服侍。然而四大假體終究會衰病,到後來,您慈允讓弟子在身邊照顧,從一百零八年九月中旬,整整三個多月的時間,除了沐浴盥洗與小憩的時段,每天將近二十小時左右,弟子有幸能陪侍在您身邊,略盡孝思。
由於您晚上有時睡不安寧,在夜裡,弟子只要稍有聽到動靜,就會馬上跳起身來,到您跟前攙扶,唯恐您自己到廁所,會有跌倒之慮,絲毫不敢鬆懈。弟子有高度近視,就算在旁邊休憩,也是戴著眼鏡,時不時的看著您,擔心夜間有突發狀況,而您總是說:「你休息沒關係,不用起來。」就算自己生病了,仍然體恤著弟子,憐惜垂護,讓弟子感動不已,又慚愧自己的照顧不周。
直到一百零八年年底,前往馬來西亞檳城極樂寺傳戒,您頻頻說我現在是住持,代表善導寺,擔負著道場的重任,不好再繼續做這小沙彌的勞務工作,弟子回覆您說:「就算是當了住持,也還是您的徒弟,有事弟子服其勞,這是本分事,絕不可以偷懶推託!」但您堅持不能再讓弟子做侍者的工作,您一心為常住設想,不能耽誤道場的法務。
最近這幾年,您常說:「只要是人都會生老病死,生病是正常的,這個身體用久了,難免會有很多毛病,就像車子開了一段時間,輪子零件等會磨損,需要換新的輪胎,要進廠檢查,到最後就要換一部車。這個身體不也是如此,既然老了病了,那麼就再換個身體吧!」雖然您示現病苦之相,仍然灑脫自在,也如此地勸勉弟子們。您一直懷抱著菩薩的偉大精神,越是苦難的世間,越是發大心,發願來此穢惡的世間度化眾生。
今年三月二日晚上,您從醫院回來,弟子隨即去探望,您看著弟子,連喊了好幾聲:「大慧,大慧!」您的意識始終是清清楚楚,並說:「苦啊!苦啊!」這是您給我最後的教誡,彷若一記當頭棒喝,欲喚醒弟子的無明大夢!人生是苦,輪迴是苦,弟子總是認為自己還年輕,大好年華多的是,如果不是真正知苦的話,如何尋求離苦之道?對世間必然還有貪戀執著,那麼修行就只是虛晃一招,自欺欺人罷了!接連五天,每天都去向您請安,由於藥物影響,您全身起疹發癢,弟子便為您抓癢,您望著我,拉著弟子的手,彷彿告訴我:「師父要走了,接下來要靠自己了!」
您參加過很多場讚頌會、告別式,為許多長老法師、大德居士封龕說法、荼毘舉火等。但是您崇尚淡泊簡約,常交代自己的後事要一切從簡,毋須鋪張!因此這幾年一再叮囑徒眾弟子,千萬不要為您舉行讚頌會,傳供、封龕說法,也不必做一切超度佛事,只需稱念觀世音菩薩聖號即可。因此預立遺囑,不想要麻煩他人,尤其您的聲望舉世聞名,不願勞煩全世界的法師居士千里迢迢來祭奠,您低調行事的風格,更是令人感佩景仰。
師父!您的名聲享譽國際,走到世界各地,普受眾人尊崇,皆以最高規格的禮遇,這是由於您的德才兼備,學養豐富,慚愧弟子沒有好好把握良機向您學習,雖然這幾年有更多時間可以隨侍在側,卻沒有學到您一丁點皮毛的道德與文章,無論是佛教經論、叢林規矩、梵唄唱誦、為人處世等,尚且需要您的提攜教導,如今失去人生的導師,修道的明燈,豈不痛哉!悲哉!
您曾語帶詼諧的說:「將來見到了師公,還有過往相識的師友,不就又回到那個大家口中的『小了中』,輩份又是最低的,唉!真是不公平!」師父!您與舊識見過面,寒暄幾句,打個招呼之後,請您趕快再回來啊!我等弟子還需要您智慧的引領與慈悲的護念呀!
嗣法門人 大慧 頓首拜撰
——與《海潮音》第一○三卷第五期同步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