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強迫症」性格特質
──從「唱經」到「誦經」的矯正歷程
撰文│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八八八)
110.4.11
今天是星期假日。上午留在書齋,擬撰寫某一系所的實地訪評意見草稿。耳中傳來一陣一陣悅耳的梵音。原來今天有共修會,住持明一法師與監院心謙法師、書記地柏、法聞法師領眾禮懺。無諍講堂的梵音繚繞,讓人內心生起無比的法喜。
別看我一向以理性分析見長,基於真切的領眾經驗,我深知,眾生之所以被佛陀名為「有情」(sentient beings),就是因為,情感、情緒的力量鉅大,眾生大都是被情感與情緒支配的,連理性也經常在情感的既有基礎上運作。英國經驗主義大師休謨(David Hume)的名言︰「理性是,而且應當是感情的奴隸。」其觀點與佛法不謀而合。
感情或情緒的強烈呈現,有時不是「講理」就能解決的,必須輔以有效疏導。而梵唄,就是在佛門中一項很好的感情疏導工具。漢傳佛教的梵唄,無論是唱腔還是旋律,多少呈現其豐富多采的地方風格與文化特色,但依然沒有丟失它的本質:導引人的思緒從雜亂而趨向單純,情感從強烈而趨向平靜。
在創建學團之初,我已與性廣法師及學眾共同議定:
一、學團必須是「十方道場」而非「子孫廟」,因此決不在學團中收受徒弟。在外收徒不受此限,但徒弟不得入住學團。這是因為,我充分看到了「子孫廟」的人性陷阱──徒弟自以為「與師父較親」,而學生或外來掛單的僧眾,則有「寄人籬下」之感。
二、學院必須維持兩堂課誦,千萬不能淪為「各過各的」僧眾旅館。
三、學院不得成為「經懺道場」,以免將無價的佛法貶值,與信眾互動產生「對價關係」。
有關「課誦」的學理、原則、實施狀況、實施效益與實施瓶頸,我將另作專文陳述,這裡單純談述學院的梵唄唱腔。
學眾的梵唄,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我在其他方面非常民主而尊重「多數意見」,但對原則問題決不妥協於多數。哪兩個「原則問題」?一個涉及品格呈現與倫理抉擇(「善」的原則),一個涉及音聲藝術(「美」的原則)。前者與本次話題無關,姑略,談談後者。
首先,我嚴禁學眾「唱經」。
我之所以名為「唱經」,就是為了區隔漢傳佛教向來已有的良好傳承──「唸經」。台灣的傳統寺院,無論是使用鼓山調的「本省寺院」還是使用海潮音的「外省寺院」,唸經都沒有固定旋律,而是在此起彼落的不規則旋律中,呈現出一種讓人心靈寧靜的和諧共鳴。
可不知道從哪時起(應該是在我出家之前吧),從台灣頭到台灣尾,無論大寺院還是小精舍,都周而復始地將經本或課誦內容,以固定旋律大唱特唱。我猜測,很有可能那些年非常流行「佛學營」,營隊動輒數十人乃至數百人,教導課誦最簡便的方式,就是設計一套固定的誦經旋律,以免他們在殿堂中聽到「不規則旋律」時,不知怎麼跟隨。(但這也僅祗是我的猜測,畢竟我沒有作過這方面的調查訪問。)
由於未出家前,我已親近過天母慧濟寺,跟過那邊的課誦,以及梵音優美的「華嚴法會」,深深喜愛那些浙江僧人與老太太們悅耳動聽的不規則誦經聲,出家後又在正規「本省寺院」長期跟課誦,也在戒德長老座下短期薰陶「外省調」的誦經氛圍,哪能容忍學眾將錯就錯地「唱經」?
最可怕的是,糾正「唱經」的高難度,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一旦從「唱經」起家,這種僧人爾後大概就很難再調整唱腔,只能一輩子「唱經」到底了。個人認為其原因是:
一、規則性的旋律比較好學。一旦學成,對這固定旋律的依賴感就變得根深蒂固。就像拿著拐杖學走路的孩子,很難再丟開拐杖。
二、不規則旋律中所出現的共鳴、共振,似乎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既然「不規則」,教人從何學起?
三、傳統道場,僧人之所以能自動掌握這種不規則旋律的共鳴原則,是因他們早已形成這樣的傳統。新學進門,在整體共鳴的氛圍中,容易漸漸融入。但現下從台灣頭到台灣尾,還能維持這種誦經傳統的,反倒變成「鳳毛麟角」,因此新學面對處處「唱經」,即便理性上知道這是不正確的,但很難不受制於「一傅眾咻」的強大效應。
那麼,我要不要也將錯就錯,任令學眾「唱經」下去呢?反正「唱」或「唸」既無關乎善惡是非,也無關乎修道宏旨,這在台灣又已是寺院常態。然則乾脆放棄堅持,妥協於這種常態,試問有何不可?
這時,就可看到我的「強迫症」性格特質!
我絕不容許學眾「唱經」,而且幾次三番與性廣法師示範,讓大家知道何謂「不規則旋律中的和諧共鳴」。但示範是否就能奏效?不能!因為固定旋律已成致命慣性。
於是我從勸告開始。勸告不靈,只好呵責。呵責還不靈,就只好來個「當場抓包」。所謂「當場抓包」就是:親自坐鎮課誦現場,或是突擊檢查,只要被我逮到哪個角落揚起「唱經」聲,一定悄悄走到她的旁邊,輕敲她肩膀,提起她的正念。這樣一來,學眾在戰戰兢兢中,較能提起正念,果然大都就此收斂心神,認真「唸經」。就這樣,終於在我強勢壓陣下,漸漸形成了稍嫌稚嫩且不穩固的「誦經」局面。
有的學眾積習難改,連我在她身邊站著,都還大唱特唱,我怕任由她這麼唱下去,會產生「帶動唱」效應,讓好不容易「轉型」而不再「唱經」的學眾,被拉回到「唱經」慣性,因此不得不走到她身邊,重敲她的肩膀,用資警告。(這就是我在學團唯一使用過的「肢體暴力」。)
另外,我也想方設法,展開「轉型」教學。例如,對一些音盲學眾,「示範誦經」既然效果不彰,我也不容許她們「唱經」唱到無法「斷奶」。於是,我建議她們,先以單一音符,將整部經文或整支咒語一唸到底。單音誦經穩定後,再教她們逐漸遞增──單一音符以一句為單位,第一句經文第一個單音,下一句經文第二個單音。如是兩個、三個、四個、五個音符交錯。無論如何,面對部分音盲、音癡,我已不強求她們掌握「不規則誦念旋律」要領,但至少她們得拋開那些固定旋律的「拐杖」,以免拖累別人,害得大家跟著她們大唱特唱。
我從「矯治唱經」的教學中,深深感到「慣性」的可怕。像這樣無關乎善惡的誦經教學,要矯正學眾的技術慣性,尚且千難萬難,更何況是關涉善惡習性的業力矯治呢?
【跟帖】
曾廣志
感謝法師的有感而發。
末學的淺見是,和諧共鳴的唸經其實也是在培養正念及關照的併用。
正念的部分是自己雖然與外境共鳴,但是旋律不被外境牽動,關照的部分是自己雖有自己的旋律,卻必須時時觀照扣緊大眾的唱誦而至共鳴。
這或許可以說是「隨緣放曠」的具體展現吧。共鳴的關鍵在「隨緣」,「放曠」的部分是能讓自己的心中流露的旋律依舊自然流動。真能做到,可說是不一不異,其中的法喜就不可言喻了!
末學敲打手機螢幕回應至此,心中浮現這些年來各種唸經的場景,共鳴中我是眾中的一份子,念誦中卻依舊保持自己的心與法義交融的感動……真的是如人飲水啊。
感謝法師這麼用心的解說及堅持唸經的重要性,讓末學人在千里外,彷彿又回到各個莊嚴佛堂與大眾共鳴共修,感謝法師的分享與堅持!
釋昭慧
廣志,您這是絲絲入扣、句句珠璣的內行人語!
曾廣志
法師吉祥,感謝法師的回覆……末學人在千里外,對共鳴共修是非常非常懷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