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赤子之心習三藏法教
——悟殷法師訪談錄
訪談時間:109年7月3日
訪談地點:佛教弘誓學院
採訪:張沛寧
撰稿:張沛寧
修潤:釋耀行
悟殷法師,出生於台灣新竹北埔鄉,玄奘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碩士。民國70年出家、受具,進福嚴佛學院,接受佛學教育;74年,至妙德蘭若入慧觀學處,再受佛學教育。79年起從事佛學教學工作,初回母校福嚴佛學院,講授印度、中國佛教史;82年10月起至今,在佛教弘誓學院研究部,講授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國佛教思想史及部派佛教等課程;105年8月起任玄奘大學專業技術助理教授至今。著有《部派佛教》系列、《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勘定與資料彚編》等專書。
一、「福嚴佛學院」的啟蒙
兒時家境困苦,國中畢業後沒有再升學,一直替家裡工作,做了十年。有天突然動了一個念頭,覺得欠家裡的應該還完了吧,想不到起心動念之後身體居然產生一些變化,從此聞到、吃到葷食都會不舒服。接著學佛、出家的因緣一一具足,民國七十年(1981)在竹北犁頭山蓮華寺出家,隨後剃度恩師修慧法師送至福嚴佛學院求學,談起這段往事悟殷法師仍懷抱深沉的感謝,這一生六親疏遠,卻與師長結下非常深厚珍貴的緣分,在研究佛學的路上給了許多照顧和指導。
出家受戒完後到福嚴插班,只有國中學歷的我,就像個鄉下野人,不僅沒有佛學的基礎,入學考時連西方教主、五蘊、五濁惡世都寫不出來,又因為是中途插班,學期再過二十天就要結束考期末考了,卻還甚麼都不懂,既沒自信又害羞怯弱,徬徨的不知所措。考國文那天,監考老師寄中老師,也就是現在德山寺的德學法師,在學生交卷時都會多看考卷幾眼,審視學生的答題狀況,把我嚇得不敢交卷,後來硬著頭皮交了,寄中老師閱卷以後,將我叫過去,十分慈悲的說:你的頭腦很活,好好努力一定可以趕過其他同學。這句話對當時甚麼都不懂的我來說,簡直是一劑強心針,給了非常正向有力的鼓勵,現在回想起來,仍深深感激且深刻的體會到,有時候老師的一句話,真的會影響學生的一生。
寄中老師教授的「中國佛教史」給了我很多啟發,學會如何將一個歷史事件往前看、往後推,深深影響我後來的史學研究,就讀福嚴的那兩年半持續地給予很多鼓勵,慈悲讚嘆我心性純淨。在畢業時,老師特別勉勵,希望我能維持內心的純淨,雖然口才比不上其他同學,但十分看好我在法義研究的潛能。
二、「慧觀學處」念私塾
從福嚴佛學院畢業後,我在外面流浪了一陣子,後來承蒙陽明山妙德蘭若能淨老師照顧,留在妙德蘭若常住,一住就是十一年。能淨老師是我就讀福嚴期間的副院長,是位溫文儒雅的長者,對教育很有想法和理念,在福嚴期間深刻感受到辦學的困難和必要性,且意識到僧團中的行政人才和研究學者應分流培育,有些人適合培育成住持、當家,有些人則適合閉關念書、做佛學研究。
讀書需要耐得住寂寞,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若有這樣的研究人才更應好好把握。因此能淨老師回到陽明山成立慧觀學處,以私塾的形式栽培僧才,學生人數很少,不超過十人,但老師仍非常慈悲的四處聘請優秀師資教授學眾,確保了教學品質的精良。我在妙德蘭若十一年,打下了研究基礎,感念師長願意包容學歷不高、資質平庸、行事粗魯的我,如今想來真的十分感激。
三、昭慧法師的學風
當時昭慧法師在福嚴教書,同時在印順導師的指導下讀唯識,年紀輕輕卻已在《獅子吼月刊》發表數篇唯識論文(如〈瑜伽大乘「識變」義之成立〉),能淨老師特別聘請昭慧法師來慧觀學處為學眾授課,講授《妙雲集》。
昭慧法師來上課的第一天,便讓每個人輪流上台講幾句話,並分兩組、指定組長,隨後安排小組報告,發表〈我之宗教觀〉。當時雖然學生人數少,但不懂怎麼討論,常常說沒兩句沒有共識便談不下去,誰也不讓誰,最後只好由擔任組長的人先上台發表。我上台才報告第一段文,昭慧法師馬上喊停,劈頭便問:甚麼是「非宗教」?甚麼是「反宗教」?兩者有何區別?答案其實就在書中的第一段,短短的五六行,我卻答不出來。一個早上過去,法師問了很多問題,也糾正很多迷思觀念。
到了中午要午睡時,同學很焦慮不安,跟老師的思路不在同一條線上,表示我們的讀書方法錯誤,我是個比較遲鈍的人,認為既然錯了打掉重練就好,於是也從床上爬起來,把書拿出來看,並在下午的課堂師法昭慧法師,對台上發表的同學問了幾個問題。法師也很慈悲,循循善誘、諄諄教誨的告訴我們要整理分段大意和自己的讀後心得,讀書的過程中一邊在書上寫眉批,用幾個字寫出段落大意和法師課堂上提出的問題。法師要求我們在課前要問問題,否則就是她來問我們,為了避免法師問問題,所以我們養成課前預習與找出問題的習慣,也訓練出我們讀書時的問題意識。
第二次要報告的題目是〈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這個章節很長,包含整個儒家思想,從漢代的今文家、古文家,到宋明理學,以及中國佛教的變遷、道家的思想等等,以當時的程度要讀這個章節對我來說十分辛苦,可是也因為這個章節,讓我發現印順導師著作的精彩之處,往往在一句話內便涵蓋了整個思想的變遷,深深影響我往後的研究路線。
過去我在福嚴讀書時,老師曾說台灣的佛學研究落後日本五十年,所以日文是我們的必修課,我曾研讀日文,只為看懂日本的相關佛學文獻,但自從昭慧法師帶領我們讀印公導師的書,且在閱讀〈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這個篇章以後,讓我體會到導師著作的博大精深,至此,我擱置日文的學習,因為我發現,以我的生命、資質,這一生專注讀完漢譯的經典、導師的著作研究,都還不一定讀得完。
昭慧法師在指導我們讀《妙雲集》時,要求我們找到所有引文的出處,當時沒有電腦,所有資料的檢索都是憑感覺的翻遍經文,過程雖然很辛苦,但也在無形中一次又一次的瀏覽、搜尋,讓我們種下很好閱藏基礎,成為意外的收穫。後來慧觀學處的學生愈來愈少,甚至只剩下兩名學員,於是能淨老師將我們再送回福嚴旁聽昭慧法師講授的《妙雲集》,不讓學業中斷。雖然是旁聽生,但昭慧法師對我們的要求一視同仁,一樣要交作業,一樣要發表報告,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試著學寫文章。
四、學佛研究的新篇章
民國79年,福嚴佛學院院長真華長老,把我和另一位同屆同學(海青法師)找回福嚴授課,當時我教授的科目是「印度佛教史」和「中國佛教史」,初為人師對學生的要求很高,考試時只考五題問答題,一題二十分,沒有所謂的多元評量,一學期成績就由期中、期末二次考試分高下。
我自己在修學的過程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自修,因此也將這樣的標準轉移到學生身上,即便當時的社會風氣強調經與論,「印度佛教史」和「中國佛教史」這兩個科目並不受重視,甚至被當成營養學分,但我自己在修學的過程中覺得這兩門學科非常重要,能讓我在閱讀印順導師的書時一點就通,因此對學生的要求十分嚴格。
任教期間,昭慧法師想成立研究部,時院長真華長老也答應了。於是昭慧法師親自帶領我們讀《律》。上課教材是:《大正藏》二十二到二十四冊,以及《南傳大藏經》的律藏(日文)。《四分律》及《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律典部分)是必讀的,其他諸如大眾部律的《僧祇律》、化地部的《五分律》、說一切有部的《十誦律》、《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則由法師分配給不同學生負責。(後來研究部不了了之,頗為遺憾)
在昭法師的指導下研讀廣《律》,以《四分律》為主,分配到的章節為輔,上台向其他同學發表自己的理解與收穫。昭慧法師的學風自由,只要學生提出問題,便能信手拈來指引研究方向,引導我們寫出文章再交給她批閱,在法師的指導下用稿紙一個字一個字寫出我們的研究成果,現在想來真是受益良多。
讀《律》期間在法師的鼓勵與指導下,我曾投稿三篇論文,第一篇論文被法師改得滿江紅,後來刊登在《獅子吼月刊》上,可惜沒有將當時的原稿留下來,不然便能看見當時的學習足跡。第二篇寫的是〈「破僧」事義之研究〉,我將律典中記錄提婆達多破僧的資料整理在一張紙上,昭慧法師看到以後很敏銳地說:「憑著這些資料就能發展成一篇論文」,鼓勵我回去完成。我拿著稿紙坐在書桌前,第一段寫了兩天仍寫不好,明明資料充足卻寫不下去,一度難產。後來我隨手從書櫃裡拿了一本藏經,一翻開來竟就看到了令我豁然開朗的文獻資料,隨後順利完成「破僧事義」的論文,而這也翻開了我學佛研究的新篇章,我開始研讀當時隨手拿出來的那本藏經:《大毘婆沙論》。
印順導師的《印度之佛教》原本在中國出版,後來在台灣再版(74年10月),一再版我立即請了一本快速的讀了一遍,讀完後法喜充滿;沒想到我再翻第二次時,竟發現我看不懂書中的內容,細細深究後覺察到困惑我的是書中的部派思想,為了解決讀《印度之佛教》的困境,只好深入研究部派思想,沒想到這成為我學佛生涯中最重要也占了最大部分的研究。
下定決心要弄懂部派思想後,我四處蒐集資料,包括當時學者翻譯的日文書也不放過。一開始我從《異部宗輪論》下手,三種譯本都拿回來看,也帶著書四處請教師長,但始終沒有很理想的答案,仍舊似懂非懂,舉例來說:學派之間對佛身究竟是有漏、無漏的爭議要如何釐清。儘管在當下我找不到答案,但也因為如此而讓我下定決心,要將這個學門深入研究,找到解答。
後來我發現《異部宗輪論》中部派間的思想爭議能在《大毘婆沙論》中找到解答,最初想研究部派是希望能解釋《異部宗輪論》的內涵,並想做出《異部宗輪論》的資料彙編,但後來發現若沒有詳細的講解與說明,讀者不一定看得懂,所以從那時候開始著手寫部派的論文,從「佛陀觀」到「菩薩觀」、「聖果觀」,一直到現在,持續地努力要將整個系列完成。
五、報師恩,續佛慧命
民國84年離開妙德蘭若後,在昭慧法師的引薦下我在麒麟山莊住了三年,後來房東要收回房子,差點又要在外流浪的我再次遇到貴人,我過去的同學德松法師在竹山明善寺常住,在徵得明善寺大師父(慧莊長老尼)、二師父(慧修長老尼)的同意後便收容了我,甚至為了支持我的佛學研究,不僅在鹿谷另闢一個居所供我用功研讀,生活基本開銷也替我支出,明善寺上下都將我當成自己人,在沒有於寺內領執事的狀態下,無條件的供給我資源直到現在。
去到明善寺才知道出家眾之間可以如此質樸親切,就像一家人,師長與徒弟沒有拘謹的距離,從繁華紛擾的北台灣來到純樸的竹山,對我這個從小在鄉下長大的人來說簡直如魚得水,也讓我在往後的寫作有突破性的發展,令我感恩萬千。
我在昭慧法師的指導下讀到印順導師的書,領略其中的法義,讓我在原本自卑又平庸的生命中獲得信心與力量。後來在山裡研讀部派,偶爾應法師邀請出來發表論文與著作,但自覺不是一個擅長察言觀色的人,說話又很直接,不善與人交際,曾覺得在鹿谷隱居研讀以此老死終身,沒想到後來竟又在法師的召喚下來到玄奘大學。
當時玄奘大學有位教授退休,法師因此承攬玄奘學研究中心的工作,希望有更多人能加入一起參與。起初我想我不是研究玄奘學的專才,但法師對玄奘學的定義寬廣,包含玄奘大師翻譯的作品、經論、唯識的書都算在內,我所讀的部派也都是玄奘大師翻譯的,這樣的研究機會與資源非常難得,能有這樣的機緣實在應該要好好把握,於是在法師的鼓勵與支持下,我用三年讀完空中大學,再用兩年取得碩士學位,接著用著作審核成為專業技術助理教授,開始在玄奘大學教書。
長期與山林、書籍、經藏為伍,期間受到師長們不可勝數的照料,就連後來念玄大宗研所的學費、宿舍費,都由弘誓文教基金會全力支出。出來教書後我發現這是人生中另外一大重要課題,學著與人群相處、學著和學生互動,學著把自己所學再往下傳遞。
在修學過程中的每一個階段,很幸運的遇到非常多的貴人和師長,不求回報的給予我學業和生活上的照顧。昭慧法師曾慎重地和我懇談,我們出家求學和人生路上受盡佛教的恩惠和栽培,在我們這種年齡層了,應該是奉獻與回饋的時候。所以即便慣於山中獨居研究,但玄奘大學是佛教辦學,因此樂意在此奉獻自己綿薄心力,期待能以此報答三寶厚德及師長道友長期的慈悲護念。
六、念茲在茲,水到渠成
有的人認為讀書只是做學問,和修行差很遠,但我認為某種程度上來說還是有許多相似之處。修禪定的人有次第,讀書也有不同的關卡,才能更進一步。我曾在讀書時遇到困境與瓶頸,當時讀到印順導師的《成佛之道》的句子:「通論解脫道,經於種熟脫,修證有遲速,非由利鈍別。」給了我無限的鼓勵與力量,種下因緣、成熟、解脫。我不需要羨慕別人的聰慧,我比不上他們只因過去我沒有種下這樣的種子,但我今世有機緣,能夠讀到了,就讓種子慢慢的成熟,也會有解脫的一天。
讀書的第一個關卡出現在讀《妙雲集》時,為了報告〈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這篇文章而傷透腦筋,直到有天在睡午覺時,朦朧間有位穿著黑長衫的法師告訴我:你讀下去就會了。醒來之後我再坐到書桌前,竟真的豁然開朗,原本的疑難處突然間都看得懂了,且終於發現到《妙雲集》思想含量之深厚,是我修學過程中一個很重要的突破。
讀部派時也曾卡關,當時已經寫完「聖果觀」,但陷入一個自我懷疑中,認為自己的文筆不好,論師都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我還需要再寫嗎?當時一度放下紙筆離開書房到山間散步,在一個瞬間突然體會了:緣起的軌則就是「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無明緣行,行緣識」,而生死流轉;「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無明滅行滅」,而涅槃解脫。生死流轉跟涅槃解脫是依著緣起來講,而且是如何說緣起就如何安立涅槃解脫。
在紛繁的部派思想中,導師抓出了「依蘊立我」和「依心立我」,在那個時候忽然間體會了,內心充滿著歡喜。從此在部派的研究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一長串的思想脈絡能夠連貫,彼此融會貫通。我無意將這些突破解釋為任何神秘的經驗,而是深刻的體會到,當你專注做一件事卻遇到瓶頸時,不要輕易放棄,有時再多堅持一下,或許就能有所突破,念茲在茲即能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