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但見於法,不見於我

釋昭慧 

  第一次上談話性節目是在民國77年,當時是李濤先生主持的華視新聞廣場。那個時代的主持人即使有自己的立場,但禮貌上還是會讓大家講話,讓大家理性地互相座談,彼此各抒己見,間或有些現場觀眾的問話或call in。不同於現在,幾乎設計的橋段就是要引爆衝突,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慈濟風暴中,許多政界、宗教界、社運界與學術界友人,不斷向我表達支持與不捨的心意。其實藉由這次事件,我很感謝所遇到的因緣、更感恩那些霸凌我的人,讓我立刻產生抗體,知道台灣社會是怎麼回事,也讓我有機會將平時所學的佛法運用在這件事情上,保持神清氣爽。

自我訓練

  老實說,我不會因有人罵我而生氣,而是為慈濟被霸凌而生氣。對於自己被霸凌這件事,其實多年來,從事社運就是常常被罵,多少已經有點抗體,只是沒有這次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而起先會為慈濟受到霸凌而痛苦,也是因為擔心這個惡的循環,會對台灣造成很大的傷害。很多慈濟人已被霸凌到不想再參加任何慈濟的工作。我擔心弱者受苦,而忍不住哽咽。但後來我有些體悟:台灣社會會變成這個樣子,也是理所當然,一切都在法的運作之中,忽然間我釋懷了。所以面對霸凌的時候,我只是努力地讓慈濟的傷害減低,澄清謠言,把不正確的觀念解釋清楚。至於我自己受到什麼,已完全不介意。我的心,完全專注在我想要講的事情上,至於自己受到什麼傷害,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

  當然,凡夫一定是愛自己的。我也是個凡夫,不是聖人,面對霸凌,我知道這是我的修行功課:只有當我不愛自己的時候,才會對自己不那麼愛惜羽毛,受傷害而產生的那種痛切感就會消失。但如何不愛自己呢?一定有個更高的目的、更高的價值在支持我自己!所以,我很快地清楚看到:所有的羞辱都不是重點,所有的羞辱都是在提醒我:「是我的問題!」我本身如果太愛自己,馬上就會受傷;如果我真心誠意,只是為了人類、為了公眾、為了慈濟、為了台灣善良的社會價值觀,我應該沒有任何的傷害,這是我的第一個自我訓練。

  第二個自我訓練,我很清楚的知道:所有的惡念,最後都是傷到自己的!很多人知道二十多年來我一直提倡「不能叫『尼姑』,要叫『比丘尼』」,因為叫「尼姑」是對出家人的羞辱,應該要叫「比丘尼」。所以有人就故意罵我「尼姑」或者「妖尼姑」,以為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氣我。其實他們完全不知道:作為社運者,只是在講理念,他要讓世人知道這件事情是不該講、不該做的,可是並不是指:這些不該講,不該做的事施加到自己身上的時候,自己就會氣壞。如果這樣的話,我做社運的格調就太低了,變成還是在想自己的「名」跟「利」,才會這樣在意別人怎麼想我。所以這件事還是《金剛經》的超越四相。

「菩薩道」的「見法」、「證法」之道

一、「善之匱乏」原理

  準上所述,既然不值得為了別人的惡念,而以對應性的惡念(如:怨惱、仇恨、報復)來懲罰自己,那麼,我們應該如何應對他人之惡?

  難道就是一味退讓嗎?當然不是!原因如下:

  1、一味退讓,讓為惡者的意門心路歷程走熟了「為惡之路」,容易助長並加深其惡,讓對方的惡念因未受到制約而肆意增長,終致罹患「身病、心病」的現世報。表象上很有涵養,實則對此惡人不夠慈悲。

  2、一味退讓,讓惡者的意門心路歷程走熟了「為惡之路」。如此縱容惡者為惡,必然會讓更多生命因其肆惡而受傷。

  3、一味退讓,對惡人不夠慈悲,對無辜受害者不夠慈悲,因此即便非「惡」,亦屬「善之匱乏」。

二、「強忍成病」原理

  再者,一味退讓,有時還會害到自己。

  「忍氣吞聲」者明明「有氣,有聲」,卻因有欲有求,有所恐懼,而不得不「憋氣、噤聲」,其後遺症有三:

  1、有道是:「忍字頭上一把刀」,「忍氣吞聲」,宛若心頭上的千刀萬剮。久之必當內傷深重,鬱結成病。

  2、鬱久發作,容易歇斯底里,讓人覺得不可理喻。

  3、有的「忍氣吞聲」者從「受害人」轉變成「加害人」,以欺凌更弱的人來獲取心理的補償。

三、「法忍自在」原理

  「忍辱波羅蜜」不等同於「忍氣吞聲」,那是一套紮紮實實「超越自我」的工夫。

  「忍辱波羅蜜」,是超越自我而為所當為,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心無罫礙」故「無有恐怖」,成就「大雄大力大慈悲」的圓滿果德。

  只有超越自我,才不會被虛幻的名言套牢,也才不會被他人的惡念綁架。

  超越自我的人,不會在意自己被稱作「烈士」還是「惡棍」,「聖女」還是「魔女」,「貞婦」還是「娼妓」。他只專注於「為所當為」的事緣,並在「為所當為」的過程中,嚴密檢核自己的意念,用超越自我的純淨意念來處理事緣。

  我們不值得將他人之惡放在心上,多放一秒都是浪費生命;但我們有義務為堅持良善價值而努力,言所當言,行所當行。

  即便因此而受辱,受苦,受到恩將仇報的待遇,也絕「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因為,所有世人眼中的順、逆情境,都是成就「忍辱波羅蜜」的豐富資糧。

  而菩薩行者的「擇法」智慧,恰恰是在遇境逢緣而「言所當言,行所當行」的過程中(而未必是在禪堂中),突飛猛進,而且增進不已。

  這就是菩薩行者「但見於法,不見於我」而「法忍自在」的原理。

「超越四相」,法喜充滿!

  常有人問:「法師這麼忙碌,怎麼可能修行?」此言差矣!不為己憂,不懼暴橫,念念自淨其意,時時憫念眾生,則念念、時時就都在修行(而且可以念念檢驗修行成果)。這正是在認真體現《金剛經》的生命智慧:

    「無我相」--為所當為,毫不介意個人的利衰毀譽。

    「無人相」--言所當言,絕不憂讒畏譏。

    「無眾生相」--行所當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無壽者相」--做所當做,毫不介意未來是否能獲致善報。

  有位知識份子來函,對台灣社會瀰漫著「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氛圍,甚感哀傷,但我恰恰將此視作修行的大好機會,在從容應戰的當下,內心總是洋溢著無限法喜。因此回函勉勵云:

  「我們恰恰可以保持快樂的心境,把濁世汙泥當作滋潤心靈蓮花的養份!」

  性廣法師曾笑稱,敝人倘若當來成佛,必當會被授記為「鬥戰勝佛」。但我毫無驕矜之情,因為我深深知道:從容克敵,這還只是初階功課,真正的「鬥戰勝佛」,必當是「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智證金剛般若的「宇宙大覺者」!

  對校、院、系務之奮力投入,我心如是;對社會正義之關顧,我心亦復如是!

以佛法正念轉化憤世嫉俗

  這個世間需要社運團體,尤其遇上官商勾結事件!不過,從事社運難免言詞犀利、現憤怒相,社運人士尤其需要佛法治療,否則經常這樣薰習自己的習性,久而久之,他可以張牙舞爪對財團,也會張牙舞爪對他身邊的人!

  進入災區拯救,看到屍橫遍野的人當然也有創傷,但同步也有治療,因為伸出每一雙溫暖的手救援別人的同時,每一剎那與人四目交會,對方離苦得樂的當下,他的心就得到治療。所以,一個人面對苦難還可以發起慈悲心,只要苦難之人展現笑顏。

  至於社運人士,如何自我治療?不少社運中人忽略這個問題,走向憤世嫉俗。他舉目所及,所見所聞都是不好的,而那個不好不只是苦難,還是罪惡!看到罪惡時,當然是憤怒的,憤怒緊緊跟隨,等看了N遍的罪惡,再也沒有時間、沒有心情仰望美好天空、欣賞青青草原,以及其他許多美好的人事物,也因為太精進,讓腦袋塞滿了垃圾。這萬萬不可!社運人士要學會把垃圾變黃金!

  很多社運人士後來慢慢接受佛法,因為體認到確實從佛法當中療癒自己。現在正念抒壓很夯,即源自佛法。不過正念不只是拿來抒壓而已,正念可以做許多心理建設,乃至於人生的改變。人有三百六十度,你可以看到他其中一個向度的罪惡,然後緊盯不放,而且放大特寫,其實也可以把鏡頭拉遠一點,看他三百六十度的方方面面,那麼之於他的心就不會有那麼強烈的仇恨跟厭惡了。有了佛法的體會,社運中人才能避免受傷、讓心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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