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與生命的探索
——侯坤宏教授訪談錄
▓訪談時間:109年2月29日
▓訪談地點:侯教授新店寓所
▓採訪:釋明一
▓撰稿:張沛寧
▓修潤:釋耀行
侯坤宏教授,1955年出生於台灣嘉義,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博士,曾長期任職於國史館,現已退休,仍繼續從事近代佛教史、戰後台灣史相關領域之研究。著有《印順法師年譜》、《真實與方便:印順思想研究》、《研究二二八》、《仁俊法師學譜》、《浩劫與重生: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大陸佛教》、《流動的女神:觀音與媽祖》、《太虛時代:多維視角下的民國佛教(1912-1949)》、《論戰後台灣佛教》等專書。
一、思想的啟蒙
我在讀碩班、博班的時候並沒有特別接觸佛教史,當時專注於近代的經濟社會史。念大學時,就對哲學思想非常有興趣,也接觸了一點佛教思想的皮毛,可惜緣分未到不曾深入。研究近代經濟史的過程中我開始反思,若是一輩子研究經濟史,到最後會感覺很無聊,且無法解決生命問題,因此在考上博士班後,開始準備研究近代漢傳佛教史,希望能透過研究解決信仰與生命問題。
從小我隨著長輩拿香跟拜,和大多數華人一樣,屬於一般的民間信仰,後來漸漸接觸到真正的佛教系統,開始尋覓可以研究的題目,發現近代較有思想深度的人物就是印順導師。慢慢透過閱讀導師的著作,將過程中的研究心得集結成冊,出了兩本書,一本為法界出版社出版的《真實與方便:印順思想研究》,另一本是國史館所出的《印順法師年譜》,有這兩本書以後對於印老的思想較能掌握,也建立起個人(判斷)研究近代史的方式和角度,也較能精準地掌握如何針對近代佛教提出想法。沿著印順導師的思想,向上溯源進一步研究太虛大師,前(2018)年就由政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有關民國佛教史研究的專書——《太虛時代:多維視角下的民國佛教(1912-1949)》。回頭統整過去一二十年的研究,會發現我是透過印順導師的思想來看整個近代佛教史,以此做為標準將歷史和思想結合起來談,才能看見其中的脈絡與深度,並找出自己思想的定位。
二、萬壑爭流的「人間佛教」
「人間佛教」思想源自太虛大師,太虛大師認為:佛說法其動機雖普為一切眾生,然而主要的說法對象仍在人類,佛所說的一切學理和道德都是離不開人間的。太虛大師主張的人生佛教,並不是叫人離開人的立場去做神、做鬼,或都到寺院山林裡去做出家人的佛教,而是以佛教的道理來改良社會,促使人類進步,改善世界的佛教。印順導師受到太虛大師的啟發,結合研讀《阿含經》和廣律的體會,強調:在佛教中雖有不同的佛陀觀,但正確的佛陀觀到底是佛在人間,即人成佛;人類學佛只是依於人的立場,善用人的特性,不礙人間正行,而趨向於佛性的完成。中國佛教末流有流於死鬼的偏向,印度後期佛教則趨於天神混濫,因此印順導師特別提出「人間」二字以對治之。
在太虛大師、印順導師的啟發下,台灣出現了佛光山、慈濟功德會、法鼓山三個與「人間佛教」有關的大道場。星雲法師認為釋迦牟尼佛是人間佛教的創始者,六祖惠能、太虛大師都是提倡者,人間的佛陀其所展現的六項特性包含:人間性、生活性、利他性、喜樂性、時代性、普濟性;並認為五乘共法、五戒十善、四無量心、六度四攝、因緣果報、禪淨中道都是人間佛教,按照星雲法師的看法,人間佛教的定義變得極為廣泛。證嚴法師的慈濟功德會屬於人間佛教的實踐,證嚴法師承接印順導師「為佛教,為眾生」的六字心法,但相較於印順導師著重佛教義理的探索論述,證嚴法師較專注於佛教信仰的入世實踐,一個較重「為佛教」,而一個較重「為眾生」。法鼓山的理念是「提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聖嚴法師開創了當代台灣四大道場之一的法鼓山,主張每位參與法鼓山活動的成員,都是建設人間淨土的建築師,且在印順導師圓寂後撰文悼念,在思想上並不諱言受到印順導師的啟發。
人間佛教到底是甚麼?這一命題恐怕連佛教專業研究者都難以說清,因為從人間佛教名詞的提出到人間佛教的驗證與創設過程中,存在著許多的不確定性,所以人間佛教內涵的賦予會因人而異。在我的看法裡,整個佛教界甚至專門研究佛教的學術界人士,也常常將這些概念混在一起,造成觀念上的混淆。我們並不否認佛光山或慈濟的貢獻,但是若以做學術研究的嚴謹標準來看,我會從太虛大師和印順導師的法脈切入,才能看見深度較扎實而完整的論述。
三、走在實踐信仰的道路上
我透過閱讀印順導師的著作,了解如何成為一位真正的佛教徒,更進一步了解如何成為一位佛教研究者,印順導師的思想讓我對信仰更有信心,知道要怎麼做才是走在實踐信仰的道路上,過去、現在、未來,我都很清楚,如何深入佛法,這樣的深入令我的信仰更加圓滿。
我十分鼓勵佛教徒深入閱讀印順導師的著作,且不能只讀片段,導師的思想是一貫的、全套的,最好能夠全部都讀,才能精準地掌握擇法的標準與脈絡。如何正確理解漢傳佛教?如何看待印度佛教?我們可以透過研讀印順導師的著作,一步一步引導著我們來學習,也可以說,我是從導師的著作裡,發現研究佛教史的一些竅門。舉例來說,我們能從印順導師的印度佛教史,看到對印度佛教的法義抉擇,領略如何採擷初期、中期、後期佛教中最精華的部分;同樣的擇法標準,亦能用在中國佛教史、民國佛教史、戰後臺灣佛教史、一九四九年以來的大陸佛教之觀察與研究之上,導師著作中給出的尺模十分明確,不會讓你有模糊猶豫偏離走入外道的空間。印順導師研究佛學上的批判精神,雖為招來堅持舊框架者的不滿,卻也讓後世的研究者能更清楚的看見佛教思想的樣貌,以此更堅定自己的信仰。
印順導師讓我相信,透過對佛教史(包含義理方面)的深入研究與理解,亦能開發智慧,彰顯佛法之特質。我目前規劃要做印順導師的年譜增訂本,也想寫一部比較詳實且富有學術性的《印順法師傳》;把近幾年來對印順學的研究集結成書,接著做太虛大師與民國時代的佛教史研究,希望能再深入這些領域的研究。我關心的是我們目前之「當下」以及不久前(聚焦在近百年來)的佛教樣貌,這一階段的佛教歷史,在歷史長河上可能時間並不長,但要深入探討就要花費很多心力和時間來整理、思考,一旦將這些內容整理成一個清楚的系統,便能造福未來的學佛者。
作為一位學者,其學術成果乃為其一生的最終見證,這是我對自己的期許與定位,也是未來努力的方向。這些體認與想法,可以說是得自於印順導師思想的啟發。
四、「深觀廣行」傳播印順導師思想
2016年底的大陸批印事件,我們要特別留意主導批印事件這群人的後續動作。幸好中國有一些學者、法師敢站出來發聲。在台灣,《弘誓》雙月刊特別出了一期專刊「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 批印』風潮」,即時破斥批印事件幕後指使者,將言論的風向導正過來。這些批印事件的主導者仍在檯面下動作頻頻,包含流通一些書籍著作、研討會等,藉由這些批印的會議著作達到宣傳自己寺院、道場的效果,整個利益結構十分複雜,背後甚至有些政治考量,包含統獨、民族主義,試圖把中國佛教與台灣佛教區隔開來,並取得思想正統的地位。他們雖然不敢在台灣做這些事,但在中國仍有不少法師、學者支持,這些聲音不會徹底寂滅,我們需要時時注意,知己知彼,並提出澄清。
我們很難攏統的討論所謂大眾的感受,有的人只是聽過導師的名字,對他的思想理念並不清楚,有的人略有研究便拿著雞毛當令箭,到處大放厥詞,隨他的意思任意批評,但他理解的印順學可能也只是片段。若從我過去的經驗來看,對岸有部分信徒私底下弘揚印順導師的思想,但仍十分少數,畢竟對岸的佛教環境比起台灣更為複雜,導師著作全集的流通也不普遍,要能廣為流傳仍有一定的難度,即使有心想推廣,也不能太張揚。很多時候我們不去考慮這些複雜的問題,而是謹記自己訂下的目標,作為一個研究者我要做些甚麼,目標確立之後努力把它完成,至於後續會有多少人來看我整理的著作及研究成果,就不去想太多了。即便在台灣佛教界,完全認同導師思想的也不多,我們只能慢慢做、持續堅持下去。
《大智度論》中說「深觀廣行」,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傳播印順導師的思想,首先是深化,根據每個人對思想面向的興趣,引導研究者的研究議題,讓更多人認識、並做更多的研究。過去有人質疑導師的思想偏向理論派,較少執行層面的實踐,我個人認為不能要求一個人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每個人都有他的侷限性,導師的身體不好,他能將龐雜的理論整理出如此清楚的系統,讓我們可以循著思想的脈絡深入了解佛教已經很了不起,如何將理論實踐在我們的生活中,那就是修行在個人了。換個角度來說,有能力研究思想的人是少數,研究的有系統、有成就的更是鳳毛麟角,這就是印順導師的難得與重要性,我們更應該積極地將其發揚光大。我很讚嘆弘誓這一二十年來持續不斷地舉辦「印順導師思想」研討會,提供一個平台讓研究者可以針對導師思想,提出各個面向的議題並加以深化,累積下來就會有很不錯的成果,也起了到宣導導師思想的效果。
接引佛法初學者,首先了解初學者的入門動機,順著他的問題回答,不可一廂情願的傾囊相授,搞半天卻沒有回答到對方的生命問題。我最近在讀西洋哲學,從柏拉圖的哲學脈絡回溯到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引導學生思考的方法被稱作「精神的接生術」,我們談如何弘傳佛法時,也可學習這種態度,我們是引導信徒走上菩提正道,而不是拖著他往前走。弘誓學院每年都有辦青年營,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接引契機,去揣摩這年紀的青少年有哪些需求,他們的思維脈絡為何?所以一個宗教師或佛教徒應該對社會的脈動非常熟悉,覺察對方喜歡甚麼,像青少年或許會對動漫有興趣,我們就可以去思考如何把佛學思想跟動漫文化結合,若只是像佛學院上課,那對青少年來說就有些生硬,很難引起他們的學習動機。
另一方面我們談如何廣化普及印順導師思想,弘誓學院每次舉辦研討會本身就有這樣的效果,每次舉辦都能吸引至少兩、三百人參與聆聽,日積月累下來的影響力非同小可。同時還發行《法印學報》、《玄奘佛學研究》等,談的議題不拘限在導師思想,結合性別、動物權益等,吸引更多更廣的受眾注意到這個思想系統,把整個「印順學」堆疊的更厚實寬廣。早期宏印法師出了一本《如何閱讀妙雲集》,把到各大專院校演講的內容集結成集,也有很好的推廣效果。然而要談印順導師的思想,光看《妙雲集》還不夠,還要涉獵《華雨集》、《永光集》,以及《印度之佛教》、《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印度佛教思想史》等專書;針對「印順學」能做的研究還非常多,值得從不同問題深入探究。印順導師的書對於初學佛學的人來說難度有點高,若有人能寫出入門導讀的專書,接引更多學佛者走入「印順學」的思想,成效也會不錯。或是鼓勵初讀印順導師著作的人,先從他的傳記入手,《平凡的一生》用字淺白有趣,但背後卻蘊藏很多深度意涵。我自己也打算在未來將印順導師的年譜和傳記做一個更全面的整理,協助更多人認識印順導師。
五、學術研究與信仰的建立
綜觀我過去的學術生涯,在口述歷史上花了很多時間,大概出了二十本口述歷史專書。一開始是國史館館長張炎憲鼓勵我們投入台灣史的研究,我便投入有助於研究「台灣佛教」的「台灣當代佛教人物」的口述歷史,一方面這本身是工作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正好也在準備做台灣佛教史地整理,口述歷史的內容成為我資料蒐集的一種方式。現在回頭看才發現,我們留下了很多珍貴的史料,畢竟這些受訪的大德許多年歲已高,如今也走了大半,現在要再來做這些資料蒐集,難度就更高了。我們不能小看這些累積,任何佛教團體都應該主動將住眾的基本履歷、背景、專長等記錄下來,每個人在道場裡都有他的重要(特殊)性。我們研究近代佛教史有一個大問題,就是對於僧人的生平並不清楚,也很難溯源,因為大家都不重視將這些歷史足跡記錄下來,十分可惜。因此我很鼓勵大家主動為自己留下一點甚麼,寫寫日記也是一種紀錄,不要小看自己的歷史定位,時間不斷往前走,既然無法知道未來的事,就更應該將當下記錄下來。
有些人把佛教的學術研究和自己的信仰修行完全分開,但我不這麼認為,我並不只為了寫文章或做研究而深入佛學,兩者之間應該相輔相成,要有正知正見才能走在修行的正道上,佛教的思想理念禁得起考驗,深入探究之後的修行才不會流於迷信;另一方面來說,學者研究同時保有對佛教的信仰,也能讓自己的修持更上一層樓,甚至提供更多研究的動力,形成一種對信仰的使命感。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談民國四大高僧,探討印光、太虛、虛雲、弘一對修行的看法,從這些高僧的修行可以看見,修行與佛學研究結合在一起,絕對能夠相得益彰。另外我也寫過一篇〈「研究佛學」與「信仰佛教」〉,強調;「研究」有時候就是一種「實踐」,也就如同印順導師所提示的——「信仰與理性相應,信智合一」,這就是佛法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