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佛教身體觀:隨筆七則
林建德(佛教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教授)
人身難得
「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乃佛門常見語,若依「人間佛教」觀點,人在五趣中位居中央──上有享樂天堂,下是極苦地獄,兩旁是畜生與餓鬼,唯人為五趣的中心,乃有情界中「升沈之樞紐」。
在人間為人,若能珍惜因緣精勤修學則能福慧增長;相反的,若無端造作惡行則墮落亦相當迅速,可知人間行善修福或為惡犯罪,皆是極其快速便利。1
六道生死流轉中,惡趣眾生受種種苦報,無法修行;而生天之善趣雖享福樂,但等到樂報受盡從天殞沒,仍是難以修行;如此也顯示人間修行有其殊勝所在,所以印順法師表示「莫辜負此人身,人在有情界的地位」。2
可知依中文字面意義,所謂的「人身」應是指人的「身份」,此是相對於動物、神鬼等他界眾生而言。
然而,我初步推想,人身難得除指人的「身份」,或也可指人的「身體」,亦即就大多數人而言,六根具足的身體狀態才適合修行;相對的,他界眾生少了身體等福德因緣,未必有利於修行。換言之,沒有身體很難修行、甚至不能修行,難以累積善業和福德資糧(同時亦難以造作惡業),這也可作為「人身難得」的意義之一。
例如天神鬼魅雖可以神通變化,但欠缺身體存在,只好透過「附身」方式,顯示其「存在」;或者以靈媒、乩童為中介傳達意旨,甚有所謂「藉屍還魂」之說。
可知,沒有身體亦形成一種限制,未必能做壞事,也不利於做好事。而人身適合修行、唯人可以學佛,在於得以「藉假修真」,相對的神鬼少了「臭皮囊」之「藉假」,修行上自不能「證真」,如此可以說身體是修行的「必要條件」。
也由於神鬼沒有身體,缺乏物理或物質基礎,難以產生所謂的因果效力(causal power),未必能實質影響到人的生活;除非我們的心念與之感應相通,才對我們精神產生影響,否則「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如此,「人身難得」一詞,若擴大解讀角度,除從「人間佛教」脈絡下理解,或也可從佛教的「身體觀」去認識,而得到另一種理解的可能。
以身為度
一般認為佛教是「重心輕身」,諸多語彙如「一切唯心造」、「萬法唯識」,及至「意業為重」等,皆強調「心意識」的優位性;相對於此,身體的定位似有輕忽的傾向,甚至否定排斥之。若回到佛典脈絡中,初步可知有三種可能觀點:
一、從欲望對治談身體
阿含經教為捨離對身體的貪愛執著,視身體為不淨而冀「捨欲清淨」。如此,把身體當作「臭皮囊」,處處流出不淨,而一旦知其不淨,就會捨斷無謂的愛染貪執,得到身心的安定。3
二、如實觀照身體本然
在阿含經教中的「身念處」修行,要人時時保持對身體的覺知,而「觀身如身」。意即,不管在行住坐臥,或眠寤語默之間,任何一舉一動都要保持正念明覺,如實知道當下身體的狀態,而訓練覺知力、觀照力。4
三、善用身體做有意義的事
以上兩類是主要聲聞乘的觀點,重於自身的修持和解脫;但在菩薩乘中卻時常表達「奮不顧身」、「捨身救人」的意義。如《無量義經》中說:「於法內外無所吝,頭目髓腦悉施人」即是,包括「割肉餵鷹」、「捨身飼虎」等故事,都表達菩薩「獻身」眾生的心志,如此而輕視身體、視身體為工具而非最高價值,要人善用身體做有意義的事。
身體轉向
佛教思想之發展從「緣起性空」走向「真常唯心」,後期大乘佛法心性本淨、佛性或自性為主導的唯心思想大為興盛。這唯心論的發展,如印順導師所說,有著「重信」與「重定」的特色,一方面強化情感信仰面向,一方面著重禪定訓練,「修心」可謂是「修定」,此可參〈修定──修心與唯心‧秘密乘〉一文。
事實上,大乘佛法後期發展強調「修心」,亦也強調「修身」,亦即除心性外,身體的修煉亦成了重點。如秘密大乘在身體上修風、修脈、修明點等,主張觀自身是佛,「即身成佛」即是實例;這「即身成佛」固然意味著當生取辦,剋期取證佛果的勇猛精進,但同時也強調以「身體」為主調的修持,修天色身成佛。
在漢傳佛教亦然,如天台宗智者大師談止觀修行,有諸多篇幅集中於治病、養生、練氣、健身等,吸收不少道家修煉精華,使得「天台醫學」成為一大特色;包括嵩山少林寺武術拳法名揚天下,都可以看到佛教發展的「身體轉向」。
佛法修行重身體,此無可厚非,初期佛教「四念住」即以「身念住」為先,禪修之「調身」、「調息」與「調心」三個階段,首重亦在於「調身」,身體成為修行的重要入門或下手處,所謂「身安道隆」──身體安康道業才會隆盛,也是強調身體的重要。
此外,後期佛法之「身體轉向」亦和「重定」修持有關,精神統一的前提在於良好的身體狀態;如此不只「修心」是「修定」,「修身」亦可謂「修定」,或者說因為重於「修定」故也重於「修身」。
佛教早期重於觀察緣起,洞悉五蘊的苦、空、無常、無我,藉由身體來照見空性──「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不是以身體之健康養生為目的。如同樣是「持息」法門,初期佛教只是單純的觀照呼吸,從呼吸觀照中訓練覺知力;但後期佛教不只是觀呼吸,而是透過練氣、練丹田來強身健體,這是佛教趨於現實(或務實)的明證之一,一方面切合自身需求,一方面也可滿足眾生期盼。
只不過要知道,「修身」只是起點,而不是終點,佛弟子不能不強調身體,也不能太強調身體。畢竟「修身」是共外道法,任何宗教或文化傳統都有「修身」向度,但卻不與解脫相應。佛法核心目的還是在覺悟,如果盡在身體打轉,因著特殊體驗誤以為有所成就,那已失去佛法修行的本意;5甚至佛弟子要「以病為師」,有時帶病的身體反而更有助於苦的覺知與精進修行。
可知,身體極為重要,乃修行的入手處,但也不能太過重視,反倒要斷離與放下。如是最重要也最不重要之「不即不離」,似也顯示佛教對身體的「中道」立場。
回歸身體
一個人不管快樂或悲傷都要呼吸,當然也都要飲食、睡眠等,身體是生命的原初點,回到身體的基本需求,也可說是回到生命的中心軸、根本處。
把佛法的修學轉向身體(如所謂「即身成佛」)是後期大乘佛法的特點,然而印順法師對此「身體轉向」有所點評,如說:
佛法的持息,本意在攝心入定,所以不可在身體上著想。修習久了,如少腹充滿,發熱,或吸氣時直達到足跟趾端,或覺臍下氣息下達,由尾閭而沿脊髓上升,或氣過時,幻覺有光色,音聲等──這都是氣息通暢,生理上的自然現象。切勿驚奇誇眩,落入氣功及丹道的外道窠臼!6
以及說:
「法身喜」的引起,也正是修風火瑜伽,通中脈,(滾打)菩提心下注而引發的(通俗的說是氣功)。「明相」與「法身喜」,一般人也偶而有之,不過秘密瑜伽者,在這裡痛下工夫,依定力而發為一般人所沒有的修驗。如依「佛法」,「大乘佛法」的中觀見,唯識見來說:般若體悟的諦理,名為空性、真如等。這是「一得永得」(「證不退」),為凡夫與聖者的差別所在,決沒有一般人也能偶而得到的。如一般人也能現起,那只是生死世間的常法而已!7
上述評論告訴我們若把身體作為佛法修學的重點是弄錯了方向,不是停留在生死世間的常法,就是落入氣功及丹道的外道窠臼。
誠然,佛法重於修心、修慧,依著心性提昇、智慧啟悟而至解脫,而不是追求「長生不老」或「成仙」。
然而,後期大乘佛法「重身」的發展傾向,一來有方便度眾的考量,一如菩薩五明中的「醫方明」;二來回歸現實,先力求身體健康,再來談修行度眾的理想。
佛法的智慧雖極致殊勝,但畢竟是出世間法,唯身體是共同關懷,而以身體作為共同語言度化眾生,才易收實效。換言之,在治病、防病及至於健身、養生的基礎上,進而談佛教慧學的進修,乃是較為務實、實際的,否則體弱多病、奄奄一息又何以談修行?
不過,修行過度集中在「身體」或僅限於此,乃是錯把雞毛當令箭,若不知「方便而至究竟」的道理,實是走錯了方向,甚至誤闖禁區、不可自拔。
不少佛教徒身體都不好,愈是虔誠似乎身體愈差,有些只好自我安慰為是「業障現前」。然而身體健康是修道的前提,任何有意義的事都必須立基於此,而健康的身體亦必須透過自我訓練才能達成。
如此,「健身」是修行的一部份,或者是第一步,所謂「身安道隆」意即在此,唯有「法體安康」才能「法輪常轉」。我想「即身成佛」應有這一層次的關切,只不過「過猶不及」,最後卻妄想於欲樂中求道成道,如此而誤入歧途、漸行漸遠。
重視養生暨身體健康應是佛弟子所共,身體顧好才足以利益眾生,如此佛教徒包括比丘、比丘尼們練習氣功、瑜伽,乃至於上健身房,從事球類運動、游泳等,都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應該鼓勵的。
當然,身體太過健康也不太好,所謂「修行常帶三分病」,無常病苦的體會有助於自我提醒。可知,如何對身體抱持「不即不離」的中道立場,應是佛法所看重的。
肉身成道
就佛教而言,身體雖是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身體是為了實現更高價值,而跟著「水漲船高」。如「食存五觀」中云「為成道業」、「為療形枯」,所以才去照顧身體,把食物當作「良藥」一樣受食,以「肉身成道」(藉肉身、色身修行成聖)為佛教之目的,而相對於基督宗教所言之「道成肉身」。
如此,身體僅有「工具性」價值,相對而言心識和智慧更為重要,但要實現智慧的圓融無礙,必須以身體作為門徑和下手處,佛教之「藉假修真」即表達這樣的意義。
這又如《成佛之道》說:「惑業由分別,分別由於心,心復依於身,是故先觀身。」──「觀身為先」是因身體為通往心靈的門道。可知身體猶如「俗諦」一樣,扮演某種工具的角色,「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沒有身體也無由觀心,亦無由「轉識成智」,顯示身、心之間「不即不離」的特點。
視身體為「不即不離」的工具性價值,表明了「過即」或「過離」都是缺失。「過即」是太過於重視身體感官的欲望享受,傾向縱欲的「樂行」,而相對於「過離」輕忽身體的需求和感受,走向禁欲甚至自虐的「苦行」,又是另一種極端。如此,這「不即不離」亦顯示佛教「不苦不樂」的「中道行」。
可知,身體作為一種工具,「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載舟」是依之而能實踐善法的修學,「覆舟」是誤用、錯用走向惡業的造作。唯有不為身體所牽累,「有身而不累於身」,才能使身體發揮出最大效能。
身體雖是工具,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身體之「器」可為「載道器」,有健康的身體才能成辦一切利益眾生的事。如此,身體作為一種工具性的存在,既要照顧好身體,以能利濟群生、為眾生牛馬,同時也要遺忘身體,犧牲自己捨身為人。
《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佛教說「煩惱即菩提」,人必須在身體的欲望煩惱中,追求智慧覺悟,以「不即不離」的態度來面對。一如Sue Hamilton所言,佛陀不希望人貪著身欲,亦沒有一昧厭離排拒,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而以分析態度如實了知、如實觀照的「中道」立場來看待身體。8
當愛惜身
「不依俗諦,不得真諦」,猶如佛教常說「身安道隆」,沒有安康的身心,就沒有隆盛的道業。雖然說「身苦,心不苦」是佛法修行預期之目的,但「身不苦,心也不苦」豈不是更好結果?所以把身體照顧好,也是佛法修行重視的價值,如《優婆塞戒經》提到:「菩薩雖復不惜身命,然為護法,應當愛惜身。」9
如此後期大乘佛法的「身體轉向」,將心力放在身體強健上,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中國佛教之少林寺、少林拳以武術技擊和健身防衛等聞名天下,可為一例。
佛教徒應予人「強壯」的印象,而不是身虛體弱;應給予人朝氣活力,而不是死氣沈沈,以一種務實的態度來面對修行。換言之,佛教徒不應忽略身體在修行上的重要性,在此前提下才來談修證解脫、談弘法利生,否則易有好高騖遠之失。
聖嚴法師曾以「道心第一,健康第二,學問第三」勉勵中華佛研所同學,認為向道之心與健康身體當優先於讀書做學問。事實上,「身心」的優位性或優先性不只是對學者、學生而言如此,對各行各業亦然,都必須先把「身心」照顧好再談其它。
先別說我們能為他人(包括家人)做些什麼,且不要成為他人、家人的負擔,否則已然是「本末倒置」,其中「身心」是本,餘者皆是末;尤其「身體」更為重中之重,乃成就一切事功的基礎。
姿勢養生
佛教之修行,始終關注於五蘊身心的觀照,將色蘊列為其一,說明有身體才有經驗,有經驗感受才足以言良知和道德(如「自通之法」所說),因著良知道德進而說善惡業之累積,因善惡業而說苦樂果報。可說佛教法義的開展,乃建立在色身的基礎上,進而展開對「苦」的關注。
佛教「四念住(處)」一開始即是身念住,禪坐之「三調」──調身、調息和調心,也以調身為第一步,可知身體在修行或禪修時的重要性。
身體指涉的範疇相當寬泛,其一是身體的姿勢,如果一個人身姿保持端正,不只是表現出好的體態,同時也顯示出一定的美感;此外,姿勢對身體的健康,或者所謂的「養生」,亦有一定幫助。
如果一個人沒有時間運動,或者有時間卻不想動、懶得動,則抬頭挺胸,保持「立身中正」的本身,已可達到養生保健的效果。
一般人若長時工作,彎腰駝背姿勢不良,不只容易疲累,久而久之氣血循環也會變差,生病是容易理解的,所謂「骨正筋柔,氣血自流」即是;「骨正」的方式之一在於姿勢正確,如此保持「正身」即可達到養生的目的。
證嚴法師年高八十,每天早起晚睡日理萬機,沒有(或少有)人看到她運動,但身子、精神看起來都比同齡的人好很多,這除了是她的心志堅毅外,我想和她長年以來保持端身正坐的習慣有一定關係。我們幾乎看不到她「姿勢不良」的時候,她不曾靠背而坐,身形筆直又柔軟放鬆,如此良好的儀態自然散發出獨特的修道特質。
事實上,良好的姿勢不只有助於養生,也蘊含真理、倫理、美感、效益等不同層次、不同判準的價值;10意即,端正姿勢除呈顯美姿美儀之美外,亦可見心力性格之正直正派,如「相由心生」即有此意。
因此,在日常生活的片刻,時時把注意力拉回到身體,簡單的「回『身』轉意」,注意姿勢,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益。
——以上文章選自「心御風行—獨白下的哲思隨筆」部落格
注釋:
1、例如「虎毒不食子」,但人類貪瞋痴之作為,卻有可能手刃自己親生的父母子女,而有「禽獸不如」之舉,所以印順法師表示:「五趣中,人是『升沈之樞紐』。……約五趣升沈來說,人身的行善作惡,是一總樞紐,一切都由此出發,上升或下墜。人身是這樣的,應該警惕,不要失卻人身,墮落惡道。」《成佛之道(增注本)》(Y42 pp.90~91)
2、《佛法概論》:(Y8 pp.50-52)
3、「不淨觀」之一例如《中阿含經》卷20〈長壽王品〉:「比丘此身隨住,隨其好惡,從頭至足,觀見種種不淨充滿,謂此身中有髮、毛、爪、齒、麁細薄膚、皮、肉、筋、骨、心、腎、肝、肺、大腸、小腸、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