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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入「後現代」之人間佛教——圓桌論壇引言摘記

釋印悅整理

  第十六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海峽兩岸研討會第二天上午,第二場議程是圓桌論壇,主題為:邁入「後現代」之人間佛教——傳承與革新、挑戰與回應、在地性與國際性。由慈濟大學宗教與人文研究所盧蕙馨教授主持,引言人包括:藍吉富教授(中華佛學研究所研究員)、昭慧法師(玄奘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劉宇光教授(上海復旦大學宗教學系副教授)、包勝勇教授([北京]中央財經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侯坤宏教授(前國史館修纂處處長)、宣方教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副教授)。

昭慧法師引言

  之所以會將「後現代」納入人間佛教的討論框架,也不是稀奇的事,畢竟「現代」到「後現代」在哲學上已有許多的討論。佛教大致都還在談現代化,趕著符應現代社會,不要被貼上落伍的標籤。在現代設備更新、硬體建築與援助眾生苦難等方面,佛教在現代化方面是有交出一些成果。

  但不可否認的,當年印順導師所看到的問題,現今依然存在,但那不是今天我們所要討論的議題,因為走樣的佛教自古以來都如此。我們應要討論那些不走樣的、已經是樣板的佛教,那些我們認為標準規格的佛教,是否有些要被質疑、重新被反思的地方,這是屬於「後現代」的精神。

  要把佛教從游兵散勇一團亂的狀態,建構出健康、有力量的隊伍,需有好的思想、好的組織結構。我們看到,最近台灣佛教為了教產問題,直接對撞國家法律,不惜在各宗教間扮演令人遺憾、可笑的角色。無疑地,對於教產的運用與督核問題,佛教不太願意接受國家管轄。

  諸如此類的事件,在我們談「後現代」時,應反思體系內是否有些構成壓迫的東西,這些東西須被解構;太過無法無天的利益壟斷,應該要有體系性的建制來框住它。我們不僅談「解構」,也要思考解構後的「再建構」。這是首先我拋磚引玉所提出的想法。

劉宇光教授引言

  「後現代」其中一個要點即是,針對既成的想法與結構去作「解構」。所謂「解構」,不是掃除掉,而是重新思考既成結構得以成立的因緣,在重新思考的過程中發現,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當它原先發生時是有其條件的。這意謂著,在新的條件下,既有結構需要做某種調整,騰出新的空間,容許新的發展。

  當代佛教有個獨特的特點是,不同傳統可以直接面對面交流,在交流中互相學習,可以接觸到與自身傳統差異與矛盾之處,提供了自身傳統重新思考問題的機緣。當代漢傳佛教要面對的是佛教的多元化,多元不是在大型宗教場合彼此行禮如儀,而是需要彼此間有更深的了解、學習。這樣的反思,無可避免地須以某種學理的方式呈現,我一直很期望當代漢傳佛教能有自成體系、有層次的教義討論。

藍吉富教授引言

  在此我想提出印順導師思想的特質,我覺得這些特質中包含傳承與革新、挑戰與回應、在地性與國際性。

  1、印順導師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導師重視歷史,在詮釋佛學時就與傳統的弘法師不同。

  2、有強烈的批判意識。印順導師與呂澂對漢傳佛教的批判比日本的「批判佛教」更早,但國際卻不太熟知他們。

  3、為何印老會被傳統佛教界批判?因為路線不同。漢傳佛教的弘法師依據的思考基準是漢傳傳統,亦即中國式的思維,是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佛教,以中國式思維解釋佛經。但印老不是以漢傳佛教的基準為基準,印老的主軸是印度式的,但不是全然吸收、盲從,而是有所批判與抉擇。

  4、導師信仰的基準是釋迦牟尼佛。這話聽起來怪異,有誰不尊敬釋迦牟尼佛?有!如淨土宗尊崇阿彌陀佛,密宗是大日如來、五方佛。

包勝勇教授引言

  首先我要反思的是我們對「後現代」概念的使用。在討論「後現代」之前,有個前提即是:「現代性」有否充分發育的問題。一個顯在的事實是:「現代性」在全球的分布是不均衡的,它的發展是有差異的。因此對於「現代性」與「後現代」的理解,也必然呈現多元的狀態。

  介入到佛教當代發展的思考時,「現代性」在佛教群體與佛教區域分布也是不均衡的。「後現代」所呈現的批判特徵,在今日大陸、台灣佛教界是有差異的。在諸多對當代佛教的批判及近年來對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的反思當中,我認為也要區別不同的批判特點,有些未必是「後現代」的反思方式,若不帶有解構的特徵,而只具有攻擊、批評的特徵,我認為這樣的批判實際上是「前現代」式的對於「現代」的反動,只是「前現代」在「後現代」階段的副題,它的消解性、解構性、反思性是不足的,其不足主要體現在對於自我的省思不夠。

  以下我想介紹近年來大陸對於印順導師人間佛教思想反思過程的一些情況。

  1、首先,它非「後現代」的批判、反思、消解,它是對「現代性」焦慮與大陸無神論意識型態主導下宗教邊緣地位的危機感,它是一種「前現代」式的反動,它是「前現代」的宗教意識和批判方式在「後現代」階段的一種副題。它雖然呈現一種對於「現代性」趨密的反抗,但更多的是「前現代」式對於神聖性、超越性與佛教內在性的訴求與回歸。

  這一點與九○年代後期台灣學界與教界對於人間佛教反思之初的情況有一定的相似性。不同的是,台灣佛教幾十年來的宗教實踐,使得人間佛教思想已充分展開,台灣社會已經呈現「現代性」高度發展的狀態。但大陸雖然經過一、二十年的高速發展,但在「現代性」的呈現上仍然是不足的,人間佛教在中國大陸的展開也是不充分的。因此大陸學界、教界對於人間佛教在中國大陸的展開,及對於佛教「現代性」的討論,應允許有多元的立場與態度。在這個角度下,我認為他們的批判或這個事件本身是正常的。

  2、身具學界、教界雙重身分的部分人士所發出的批評,它並非對大陸現有的政治制度、意識型態的挑戰,但它宣洩了對於現有政治制度當中宗教權力分配機制與主流意識型態主導下所引發宗教在社會領域的後果、問題,以及中國大陸在高速發展過程中由傳統時代向現代時代轉型過程中所引發的社會問題後果的不滿情緒,它是焦慮又夾雜不滿,它是思潮中所呈現多元的折射。

  3、它非佛教菁英與普羅大眾間的二元對立,它是部分宗教菁英通過社會運動的方式,裹挟不明真相、未曾深入教理的普通民眾,所進行的一種社會動員。這種動員是對另一部分佛教界、學界、政界菁英的挑戰,它是對於現有宗教市場分配體制重新分配的原始衝動導致的後果。

  4、它非單一、獨立的事件,我認為它是當今中國大陸社會高度轉型、高速發展、高度分化的社會情境中,宗教界做為社會一個層面所呈現的一種狀態,它是帶有民粹主義盲動的現象在宗教領域的體現,它帶有大陸當代民粹性的普遍特徵在佛教領域的體現。

  另一層面是在「現代性」建構方面,如大陸在儒家經典讀經運動後,佛教出現大眾閱藏的運動,這是佛教界菁英重新進行神聖性資源分配的手段。想要挑戰既有宗教權力與神聖性分配體制的話,通過繞開政治體制的方式進行社會大眾的動員,是非常有效獲得神聖性資源的方式,這是一種權力再重新分配的現象。

  我們不要看它貼上印順導師、人間佛教的標籤,或是其他的標籤,這是今日中國大陸社會處在這個發展階段普遍現象的反應。台灣的教界、學界、社會大眾要站在這樣的情境中去理解它,它不是「後現代」問題,它是「現代」社會發展轉型過程中一種「前現代」性問題。

  5、它雖以印順導師為批判對象,又不僅限於印順導師,這僅是在公眾事業上的上位方式和策略。它的策略是以純正的信仰立場為旗號,當他們祭起信仰的大旗時,他們忽略了整個社會是多元菁英存在的空間,也忽略了這個社會是多層面的領域,信仰者以為只有信仰的世界,這對於社會的認知缺少反思性。

  以純正的信仰立場為旗號,繞開現有體制,直接訴諸於佛教大眾,透過煽動性的語言進行社會動員,它挑戰某一種價值、體制、權力,必然呈現盲動性、對社會大眾的蠱惑。

  之所以選擇印順導師作為標靶,是源於印順導師的符號意義,以及批印的低成本和高收益。印順導師身上具備這時代宗教領域民粹主義批判所需要的所有維度,這所有的維度就是我們會議主題所談到的諸多問題,如「現代性」問題,印順導師是在傳統時代回應佛教「現代性」過程中所面對的理性、信仰問題。

  此外,太虛法師的人間佛教、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及趙樸初居士在大陸所提倡的人間佛教,雖都用「人間」二字,但內涵和差異非常巨大。與台灣不同的是,台灣人間佛教是回應「現代性」的問題,大陸既要回應「現代性」的問題,又要回應主流無神論意識型態的問題。在大陸,人間佛教的提倡是佛教作為宗教在中國大陸存在的合法性基礎,至於「人間」是什麼則無須討論。

  印順導師的著作有很長時間在大陸是「不在地」的,未曾參與大陸的社會發展與實踐。中國大陸的學者、批評者,對於印順導師思想的理解是不充分的。

  6、它不單是宗教立場或佛學主張,它既是一種社會思潮,又是一種社會運動,還是一種政治策略。若我們忽視了這樣的社會性,僅將之侷限於宗教領域,我們對它的認識就不夠深刻。當然回應其批判時就上當了,因為大陸社會運動方式就是大批判、煽動民粹的方式。其實這是大陸社會應該要深刻反省的,非政治領域不應訴諸政治社會運動方式,來展開社會生活領域問題,但是文化影響、社會情境問題導致我們今日看到的後果。如果我們過多的關注與回應,恰助長其達到民粹主義的目的。

宣方教授引言

  本來我可以快速地概述「現代」、「後現代」的特色,但這樣的敘述方法很容易變成貼標籤,幫助大家理解的同時可能造成更大的誤會。就如同剛剛我尊敬的藍老師談導師思想特色時說是印度式的,我聽了心頭一凜,心裡馬上拉起警報,因為這在大陸的語境下就意謂著跟官方的中國化調子是不一樣的,就意謂著這種思想是應該被抑制的。

  導師的思想是印度式的嗎?他有著印度論師的嚴謹,但他唯真理是求,他沒有覺得中國的就好,也沒有覺得越古越真。我認為導師有非常強烈的反省意識,對這點大家是有共識的。

  「現代性」最大的特質是它的「反思性」,與全世界所有宗教一樣,漢傳佛教百年來的教運,面臨如何回應「現代性」挑戰的問題,一方面古老的佛教傳統要現代化,一方面又同時要批判現代化帶來的種種危機和問題。

  四九年以後,兩岸政治語境非常不同,我們現在理解大陸佛教的發展,政教關係本就是討論「現代性」議題中重要的一環,但在大陸它是首要的、壓倒性的一環。

  批印事件當中,有著佛教界不滿宗教管制政策、想要強調自己主體性的訴求、想要維護自己神聖性的情緒,它的論述可能學理性是弱的,但其背後反應的情緒是真實的。因此我擔心尊印人士將這問題理解為:少部分人的無恥,加上大多數人的無知,所釀成的一場災難。這樣的理解容易窄化、淺化了問題。他們的方式有敘述策略、有社會動員策略,但他們所代表的情緒有其真實意義。

  太虛大師對「現代性」的回應是比較現代主義的,他有批判意識,但其論述中這部分不特別突顯。印順導師對於「現代性」問題,也沒有很多具體論述,但因其在法義上比太虛大師要更精嚴,他的思想資源中可以開顯出充分批判的維度,包括對於佛教自身傳統的反思與自我解構的維度。這點在昭慧法師身上體現得更加明顯。

  我個人認為,人間佛教三代大哲,從太虛大師、到印順導師、到昭慧法師,這是重要的思想史發展脈絡。昭慧法師的意義,可能我們因距離太近而不容易看清。台灣當代許多人間佛教的實踐,會在當代佛教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能否在佛教思想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是要大打折扣的。我認為,從思想史的角度,幾十年後回顧昭慧法師很多的論述,會更有意義。

  大陸佛教復興過程中的社會基礎與台灣很不同,基本上傳統佛教的大德佔絕大多數,如虛雲法師。因此更準確的用詞不是「復興」,而是「復活」——大陸佛教在文革歸零死掉後又活過來了。現在大陸宗教師的數量是歷史上的最低,漢傳佛教官方數字是十萬左右。我們也許總覺得共產黨在打壓宗教,但坦率地說,共產黨對佛教算是相當友好。

  兩岸佛教處於不同的發展階段,制度性支撐也不同,宗教管制政策的確會導致宗教的主體性、神聖性不足。特別嚴重的問題是,大陸標榜人間佛教旗號的道場往往社會觀感不佳,這也會影響普羅大眾對人間佛教的認知。此外,在大陸人間佛教思想的提出,主要是為佛教的生存爭取政策空間,這樣的問題意識相對來說是較外緣性的。

  在大陸,導師思想的接受範圍是非常狹窄的,接受程度也僅僅是當做學術資源。令學術界震驚的是,兩年前的批印事件暴露出,台前活躍的尊印或批印者在教理基礎上的極度不足。印順導師的思想,是在非常狹窄的管道,在非常有限的社會層面上,被非常膚淺地接受,它沒有強大的社會動員力,沒有普遍普通信眾的基礎,這也就是為何選他為靶子。

  由於宗教市場供給的嚴重不足,未來大陸可能發生的情況是「江山代有教主出,各領風騷七八年」,但政府顯然主導宗教市場大份額的配制,如祖庭、名山大剎。有些不願意與政府緊密合作卻又想掌握民眾的,就要另想辦法。對於佛教市場,我們是把蛋糕做大?或在蛋糕裡切個大塊?對於小教主、小道場,最合適的方法是蛋糕裡切個大塊。

  據學術界估算,大陸有二億廣義佛教徒,但只有9.9%是接受歸依依附傳統道場的。所以,廣義佛教徒市場的爭取,就已足夠讓很多人爭奪得盆滿缽滿了,又何須辛苦地向不信佛教者佈教?這成本收益比是最不划算的,因為理性強、重反思的社會大眾是不好影響的。所以它沒有需要外戰的衝動,重要的是如何在當前有限的佛教市場中收割。

侯坤宏教授引言

  談到人間佛教的「後現代」時,簡單化的理解就是「此時、此地」,任何地區所面對不同情境的佛教,其問題有不同的差異,了解其問題在哪?針對問題如何處理?這樣談這個議題時,立足點會比較清楚。

  以下我依論壇三個主題,談談我個人的想法。

  談到人間佛教的傳承與革新時,我的理解是,人間佛教從太虛大師到印順導師這個脈絡算是主軸。我所理解的,所謂的太虛大師的人間佛教,不是光只有太虛大師一個人,應包括他的弟子,如法舫法師、慈航法師;印順導師所提的人間佛教,只是其中一部分。面對我們當前這個時代,如何接續傳承,談當代人間佛教在義理、在僧團運作、在弘法推廣上的運用,是很重要的。

  有關挑戰與回應,剛剛昭慧法師談「走樣的」佛教,特別提到教產革命。在當代,寺廟一樣要面對教產問題,亦即金錢分配、產權繼承等問題。太虛大師對佛教的三大革命——教制、教產、教理,這是其中一部分。教產方面若沒處理好,會影響佛教的聲譽及未來發展。教制、教產、教理三者互相關聯,當我們討論當代佛教的問題或未來佛教如何發展時,這三方面都要兼顧,才比較完整。

  印順導師談到兩類型佛教徒,一偏重知識、理智,一偏重信仰。信仰型的佛教徒,應要有步驟、有方法,透過一系列的教學、研討活動,使他們能夠掌握較純正佛法或印順導師的思想。若這方面沒有足夠加強、重視,會陷入信仰型層面的漏失,產生佛教的諸多怪現象,如附佛外道。當考慮目前佛教的情況、未來佛教的發展興亡時,這部分須加以留意。

  有關在地性與國際性議題,我的想法是,台灣佛教就應以台灣佛教為本位。近幾年我到馬來西亞、香港,發現馬來西亞有其特色的漢傳佛教,他們也重視佛教如何在馬來西亞生根。如佛光山強調五大洲弘法,但佛光山在馬來西亞成立的道場,也重視當地的特色,亦即讓佛教在當地能夠馬來西亞化。這包括台灣佛教往外發展國際化的一種形式,也符合在地化、本土化的特色。在地化與國際化互相關聯,國際化是免不了的。

昭慧法師二度引言

  我很高興聽到包教授、宣教授與藍老師都不約而同地關懷印順導師思想在海峽兩岸發生的效應與反彈,這是印順導師思想研討會中我們最關切的議題。

  對此議題我想做些回應、補充。在台灣,有關大大小小的批印風暴,我大致是抓幾個大事件打,其餘則不甩它,假裝它不存在。但在大陸的批印事件,我與宣教授商談後,做了策略性的強烈回應。

  回應的原因是,它不純粹只是宗教性的內部拉扯,它已經有相當大的民粹動員力,且上綱到政治路線問題。一旦上綱到政治,若我們沒有很強的論述與反應,一旦官方認為對方是正確路線,其後果可能是印順導師書籍要從佛學院下架,教科書不再用《成佛之道》。這不涉及物質資源分配的問題,而是精神上佛法的純粹性是否有可能在多元社會中也佔一角,讓人看得到一些陽光。

  我感覺這策略是有效的,從批印人士會中殺氣騰騰的情況,經過幾波對批印人士的強烈反攻,我覺得大陸官方看過後有勒令對方剎車,這風暴也才驟然停止。其實我不喜歡用政治語言談宗教,但在那樣特殊的背景中,我覺得必須要這樣回應,讓大陸佛教繼續呈現多元,不論重內修、重外弘,重神聖、重世俗,重入世、重出世,都能多元發展。

  從太虛大師到印順導師,對於佛教的「現代性」有很大的反思,「此時、此地、此人」人間佛教的開展,其實就相當有面對當代社會的反思。回過頭看,在台灣的時空背景中,我關心的是自我反思與自我解構,主要是反思傳統的秩序結構,這是當代要走出的路線。當出現當代性思想或制度的結構時,這結構可能又會形成壓迫,對這些壓迫須再做反思。對此我想分教內、教外兩方面談問題。

  就教內來說,不容否認的,主要是尊卑、性別秩序的建構,這部分傳統與現代無分軒輊地在進行,也不經反思地在繼承。對於許多落伍、迷信的傳統,現代佛教是有些改革,但沒有在這些部分做內化的省思,如源遠流長的秩序是否合理,包括在家人不可讀律典、在家人不可談論僧事、性別位階中明顯壓抑女性,但這些部分正是須反思、解構、消解的。

  佛教《葛拉瑪經》中談及不可因引經據典就信以為真,不可因說者的威信就信以為真,不可奉行傳統就信以為真。其實《葛拉瑪經》很有「後現代」的精神,它就是解構一切,讓你重新反思,反思的判準不是你高興就好,你說了就算,它有嚴格的判準。就如同「後現代」的解構並非各行其是、可做邪惡之事,它是對於現代既有結構出現的壓迫、不善的部分做反思。

  就像多元化的提出,總不能多元化到認為殺人是合理的,因為你應尊重我殺人的欲望,若是這樣的話,其實會回過頭來摧毀多元化。多元化的共識是歷史激盪下的結果,因為發現意圖定於一尊,不僅不可能,也容易產生惡鬥、流血,故從慘痛教訓中,從論述中產生多元主義。多元不僅是妥協下的呈現,其背後更深層的意義是生命的存活與快樂是更可貴的事,在這樣的基調上,我們應尊重多元發展。若多元發展到反過頭來仗勢多元以壓迫他者,這當然是多元的大敵,應再被反思。

  相較於游兵散勇,建構秩序是好的,但一旦建構秩序就會出現結構,這可能是龐大教團的金字塔型結構,但龐大教團若不反思,必然出現上層威權指揮下層、資源分配、權力支配、組織操作、組織盲目擴張等問題。

  我特別關切的是尊卑、性別問題,尊卑包括出家與在家、上座與小眾、男性與女性的尊卑。這樣建構的秩序被當成金科玉律,其實它應要再被解構。解構的論述面不成問題,問題在於這些秩序是無遠弗屆被建構起來的,像空氣般無所不在,佛教的場合很少不被建構這樣的秩序,因此重要的是在操作面必須被解構。

  就教外而言,在印順導師思想的開展下,我們對於佛法的反思絕對不是印度式的,印度是對女性最殘忍的地方,現在性侵最嚴重的國家之一。反思其實是回到對生命的反芻。生命是盲動尋求快樂的,這非罪惡,佛家罪感不強,佛家比較不講原罪,而是多談苦感,如何讓眾生離苦得樂是首要的。每個生命每個階段的快樂不見得是一致的,即便佛陀認為解脫是最究竟的,但他還是對一般人談三端正法,教導如何達到現世快樂、未來快樂。

  這一基礎調性,面對世間時是足以引領世間、引領時代思潮的,面對社會許多的壓迫,只有佛法的論述可以在相當高度上施予最大的善意,佛法的論述可以綿密嚴謹到令社會人士無話可說。當我們去省思台灣護家盟建構家的尊嚴、秩序時,佛法這把利器是非常鋒利的,真的是「金剛般若波羅蜜」,我們應善於運用它,不是為了擴張教權,而是為了讓更多生命可以因為佛法而獲得安寧、離苦得樂。以上是我的回應與反思。

批印事件的回應

  劉宇光教授:

  針對大陸批印事件,我認同這是「前現代」對「現代」的抵制,且我發現有個好玩的現象即是,批印事件與反宗教團體法的人物有些是重疊的,這反應出台灣社會充分的現代發展並不意味台灣佛教的現代發展也是充分的。

  對於台灣佛教,我有很大的憂慮,憂慮的其中一個向度是,台灣佛教團體的現代元素可能落在營運、管理、弘法上,但在公民社會角色的扮演上、公共價值觀的參與討論上,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有待加強。談這些議題時,除了昭慧法師,想再找到其他以同樣豐富的實踐與學理背景談這種議題的法師其實不多。

  林建德教授:

  兩年前的批印會議,我人在現場,我認同兩位教授的看法,這不是純粹教理上的不認同,背後有許多考量、盤算。會議結束後,主事者對我說,大陸不像台灣如此多元開放、各種佛教教派都可存在,大陸是官方定調未來大陸佛教如何發展,就會是那個方向。若官方定調人間佛教、印順佛學是日後要效法、推廣的,以後就會是這個方向,因此他們必須把聲勢做大,讓大家知道,人間佛教、印順佛學不是大家都認同的。剛剛昭慧法師提及對此要做策略性強烈回應,我們的確須現金剛怒目像,強烈發聲有其必要性。

  侯坤宏教授:

  中國大陸在接受與理解印順導師思想時,他們會考慮到印順導師所代表的人間佛教對大陸佛教會產生怎樣的「負面影響」。佛教發展與當代政經情勢息息相關。2016年底批印事件牽涉許多問題,如海峽兩岸的政治對峙多少存有敵我意識、派系問題、台灣佛教與大陸佛教關係問題、兩岸佛教交流問題、利益糾葛問題。

  宣方教授:

  其實我與包教授不欲這樣的學術爭論變成對批印一方的缺席審判或動機揣測,這對對方並不公平。我們想理解的是,哪些結構性張力使得事件呈現這樣非常複雜的面相,那個場域、那個時代共業所感的氛圍。在動機方面,我寧可對其中標誌性人物周貴華先生的動機作善意理解,我相信他有捍衛他心目中純正佛法的道德上的正義感。

對佛教國際化的看法

  劉宇光教授:

  對此我有奇特的擔心,中國大陸現在講「一帶一路」,佛教作為中國大陸官方推行「一帶一路」在文化、宗教上所用的政治工具,我擔心由於國家政權推動的佛教國際化,會讓原本作為跨國宗教的佛教在亞洲出現我們意想不到的張力與衝突。

  比如有人遊說中國官方,中國作為漢傳佛教的原生地,我們應該讓東南亞佛教理解何謂大乘佛教。我認為如果以這樣的心態去推廣,不但不會有任何正面效果,反而會有許多衝突。如緬甸佛教基於很多原因相較是較保守的,這種保守會成為非常鋒利的民粹工具,當它面對因政治需要而傳進來的外來佛教,其可能引發的衝突是我們不太能想像的。

  我關切的是:國際化是出於佛教自身需要進行的?或任由國家政權擺佈所呈現的結果?到底是出於何種動機的國際化,才會是對佛教有好處的?各種傳統的佛教本就有隔閡,如何避免這些隔閡尖銳化?

  包勝勇教授:

  我想回應劉教授有關大陸佛教未來在處理地區主義與全球化問題上可能出現的結果。我覺得劉教授的想法是稍微悲觀的。

  我所在的研究中心是「中國海外發展研究中心」,目前我個人的學術興趣是有佛教背景的周邊國家。第一,基於社會學的視角,中國大陸佛教界團體先天性不足,不具有參與全球化進展的條件,最基本的問題是佛教界的人才匱乏,有外語能力的佛教界人士,尤其是出家人,是非常少的。以目前大陸漢傳佛教的封閉性,遠遠不能擔負今日全球化的責任。雖提倡「一帶一路」,但佛教走出去的實質性努力,是有限的。

  第二,全球化過程中佛教命運考慮的不僅是地區主義,雖有來自傳統的誤解與對抗,但在全球化視野與現代性進程中,我們不妨看看台灣佛教界的經驗。台灣何時開始對南傳佛教產生興趣?何時南傳佛教大師們開始進入台灣?何時台灣漢語系佛教在藏傳佛教、南傳佛教中開始產生憂慮?這在今日大陸佛教界同樣產生雷同的情況。

  當國家經濟快速發展參與全球治理時,它希望其他能夠配套。最近五年「一帶一路」政策廣泛的提倡,企業走在第一位,但企業缺少文化與其他支持,它在融入本地的過程中,對宗教價值的認識不足。但是大陸佛教的資源與人才,目前沒有辦法支撐參與全球化進程,沒有辦法服務於中國的經濟發展、全球治理。

  在佛教的地區主義與全球化中,我們真正需要思考的是,佛教與其他宗教如何相處的問題。

  宣方教授:

  大陸的確有重新建構更加公平、而非完全由西方化為主宰的全球社區的雄心,對大陸經濟來說,走向全球化也是產業升級、產業轉移的必然選擇。但這也面臨與大陸經濟實力全球投放不匹配的文化實力太弱的問題。

  從古往今來歷史來看,文化傳播最重要的是價值觀傳播,價值觀傳播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佈教。之所以有政府官方的背書,是因為大陸特殊的政治語境決定,這不可避免,但是否現在就須擔心漢傳佛教走出去會與當地土生土長的佛教發生衝突,我認為這大可不必,現在漢傳佛教還沒有那麼強大的實力。走出去能夠給大陸漢傳佛教更大的社會發展空間,可以更多元化、更健康,現在的問題是它的國際存在感太弱。

  漢傳佛教的人才是否那麼不足,也非包教授所說那樣悲觀。據我們掌握的數據,官方認可的五大宗教中,漢傳佛教的高素質人才(大學本科以上)是所有宗教中最多的。問題是資源與意向配置的不合理。如東南沿海的寺廟都有實力走出去,但大和尚有興趣走出去,底下的法師卻不想,因為出國開疆闢土很艱辛。其他地區的法師也許有興趣、有宗教熱忱,但卻無資源。

  此外,政策方面也有些限制,如資金如何流出去,如各個主管、部門都會考慮監管責任問題,在這些釐清之前,他們寧可採取曖昧態度,走一步算一步。

  劉宇光教授:

  香港回歸以後,佛教較英國統治時更蓬勃、活躍,但實際上最近幾年香港佛教不斷發生醜聞,這些醜聞幾乎都與大陸佛教有關。以我作為香港人的經驗看到的情況,讓我有合理理由擔心,等到中國力量再大些,將佛教推得再遠一些,香港佛教目前碰到的問題可能會在別的國家發生。

  俞學明教授:

  我非常感興趣的是今天的主題,談到傳統、「現代」與「後現代」,甚至剛才提到「後後現代」。我們希望的可能不再是去解決眼前的問題,而是希望學者或教界,都要為曾經的傳統、現在建設中的「現代」以及「後現代」、「後後現代」的社會,佛教應該怎樣發展,提供未來規劃性的藍圖。這恰好是人間佛教、印順法師原有的傳承核心最關心的話題。我們期待的努力是學者、教界做自己本分事,讓世界知道怎樣的教團是值得效仿的教團,希望學者能為未來佛教學術、佛教發展提供更好的理論知識。如果能夠這樣做的話,這個會議可能會在將來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  *  *  *  *  *  *

  各位引言人的精闢論述,讓與會者對論壇主題有更深刻的理解,能以更宏觀的視野看待相關議題,論壇就在與會者意猶未盡中畫下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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