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生態平衡」——【宗教研究一瞥】專題引言
釋昭慧
宗教研究,並不等於(宗教信眾對自己所信奉之宗教所做的)神學或佛學研究,而是跨宗教而作研究,並且對於諸宗教的本質或是功能,提出一種系統理論。
這種研究者的身份,可能是圈內人(insider),也可能是局外人(outsider),前者經常是圈內人以本教與諸宗教作「宗教對話」的過程,後者則建構或延用某種系統理論(如進化論、精神分析理論等),以進行「比較宗教學」的研究。
一般而言,圈內人對局外人的研究充滿疑懼,唯恐其研究方法與研究結論牴觸本教之教義,或是損害本教信眾之信心。而局外人對圈內人之研究則充滿質疑,唯恐其研究態度與研究結論受限於本教信仰的本位主義,而失之偏頗。
然而筆者以為,縱使圈內人與局外人都各有極限,也未嘗不可以在宗教研究的領域之中互補或是互相抗衡,而達致某種「生態平衡」。
圈內人作宗教研究,怕的是不具足公平對待的批判精神,對本教則強行「護短」,對異教則因偏見而無理攻詰。倘能糾正此種「排他主義」的惡劣態度,那麼其宗教研究將有局外人所不具足的兩項好處:
一、許多本教思想、制度與修法的隱微性關鍵,只有圈內人因身處其中,極其熟悉,而可一針見血加以道出;局外人再怎麼看,還是容易霧裡看花,隔靴騷癢。因為置身宗教內部而生活,場域內的一切即是豐富的田野資料,局外人即使有緣側入田野場址,也還刻意置身該宗教的修煉心靈之外,對浮現出來的表像,固然無法如圈內人般蒐羅齊備,對隱於心靈中的特殊經驗,更是無從置喙。
二、圈內人作諸宗教之研究,未嘗不可就著不同宗教的本質與功能,導引教內信眾,與諸宗教之間作健康心態的「宗教對話」。這種理性而友善的對話,往往可以減除彼此的對立與敵意,即使在各該宗教「本質」的一面還是各持立場,但友善的基礎卻使得各宗教間可以展開「功能」性的合作,從而對這個多苦多難的世界,給予「與樂拔苦」的種種關懷。
局外人作宗教研究,確乎可以避免一些宗教本位主義的問題,而且並不全是如前所述的「霧裡看花」。高明的局外人,時可點出各宗教本位人士所看不清楚的事實真象,此時他成了「身在廬山之外」的善意第三者,他的研究結論往往也良性促發了圈內人的宗教對話。
然而有些局外人以「中立超然」自恃,而對圈內人從事宗教研究嗤之以鼻,殊不知,人們的心靈早經各種文化思想的塗塗抹抹,再加上自己的性向差異,不可能沒有預設的立場。自認為「非宗教」何嘗不是一種立場?以進化論或精神分析理論進行宗教研究,又何嘗不代表各自系統理論主張者的立場?
既然圈內人與局外人作宗教研究都各有優缺點,而宗教研究又有如上所述的正面貢獻,那麼,我們又何妨以一種近乎「生態學」的欣賞態度,讓兩種角色的研究者在此一研究領域裡各擅勝場,讓整體的宗教研究,因其「物種多樣」而能「生態平衡」呢?
兩千餘年圈內人的神、佛學研究,與百餘年來局外人的宗教研究,由來已久,研究成果如此豐盛而多樣,斷非本期本刊短短篇幅所能載盡,因此我們謙遜地稱本期專題為「宗教研究一瞥」。專題中四篇文章的作者,正好涵蓋了圈內人(性廣法師與筆者)與局外人(江燦騰教授)的角色。
四篇文章各自寫成,並沒有事先建立互相呼應的默契。然而巧合的是,性廣法師大作〈只知其一者,一無所知〉,是在時間的縱切面上回顧百餘年來西方局外人與圈內人的宗教研究。拙作〈論宗教學從各宗教分出之過程與問題〉,則是在空間的橫切面上介紹宗教學研究方法的特色,並依Eric J.Sharpe從十個面向所作的研究反思,提出回應觀點。兩人文中都不約而同地對圈內人與局外人的研究態度與方法,提出了一些看法。
第三篇係《台灣本土宗教研究導論——少壯派觀點》一書的大陸版序,本文作者江燦騰教授與該書的另一編者張珣教授,即使兼具宗教信仰,但都是以局外人的立場,依史學或人類學方法,而對本土宗教作長期的研究。這正好是性廣法師大作所提到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後「尊重異質文化與多元價值」的研究範型。
第四篇是〈人間淨土與地上神國〉一文的下篇,正巧訪談進行到「宗教對話」的進度。由於訪問者潘儒達先生是基督徒,筆者則是佛弟子,兩人均作宗教研究,這樣的會遇,正是「宗教對話」的契機。因此筆者在答問過程中,提出了自己在「宗教倫理學」研究領域中,對二教「本質」與「功能」的部分看法。而這場對話,無形中也就面對了印度神學家潘尼卡(Raimon Panikkar)所提出的三種宗教對話類型——排他主義、包容主義與多元主義,而作了佛法角度的深思。
本期專題雖名「一瞥」,但四篇大塊頭文章,份量頗為不輕,而且內容與觀點都很豐富,敬請讀者耐煩閱讀,並予不吝賜教!
九三、二、十五 于尊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