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上「不干涉內政論」的迷思——回應胡文輝先生大作〈神豬與火雞〉
洪敏奎
本次神豬風波,是由昭慧法師一篇宏文而引發的。本人身為關懷動物眾生佛教徒,自信了解法師用心所在。如今引致諸多猜疑反彈,只能一嘆眾生難度。
本月十日,《自由時報》刊載胡文輝先生一篇短評〈神豬與火雞〉,看後實如梗在喉,不敢苟同,所以撰為本文,並願法師繼續為減緩無告動物之痛苦而呼籲請命!
在我的印象裏,胡先生是一位自由開明色彩鮮明的政論家。所以我拜讀到〈神豬與火雞〉一文,不免感受到深沉的意外和沮喪。宏文的核心理念應是「誰有權審查他族、他人的傳統及信仰」,並把這種審查視為文明優越、文化霸權的產物。
先抛開神豬和動物獻祭議題不談,胡先生上述理念,實質上可視為一種文化領域的「不干涉內政論」。此一說法,恐怕和政治領域的不干涉內政論,同樣無助於促進普世人道、人權、公義。
政治上的不干涉內政,不能無限上綱成為絕對規則;人權高於主權,是舉世文明社會的共識。此所以國際特赦組織和人權觀察等人權團體,都受到高度肯定,歐美政府關切威權極權國家之人權。也只有極權統治者和狂熱民族主義者才視之為霸權主義的表現。如果世界各國都把不干涉內政視為神聖規律,今天恐怕南非仍處在少數白人統治之下,南斯拉夫賽爾維雅人也仍在繼續推行所謂「族群清洗」的屠殺政策。再推得遠一些,南韓、台灣、泰國恐怕也還生活於威權統治之下。
不干涉內政,是尊重不同國家的良好理念,但是不宜成為決定立場態度的唯一標準。如果坐視他國統治者肆意凌虐人民而一無表示,甚至和該等統治者勾肩搭臂老兄老弟,則不僅是鄉愿,而是道德的冷血麻痺。
尊重不同文化也是良好態度,然而如果誰也不能審查他族、他人的傳統及信仰,否則就是文明優越感,就是文化霸權的顯現,則是否別國別族之人,看到中國婦女的纏足傳統,和印度婦女火焚殉夫的民俗,都只能表示尊重,而不可以作出道德批判、道德譴責?今天一些回教國家,仍有只要丈夫懷疑妻子不貞,即施以挖目、割鼻之酷刑,甚至私刑殺害,我們是否也不可以聲討譴責?非洲部落切割女孩陰唇,部分回教國家以亂石打死通姦者或未得父母允准而結婚的青年男女,我們是否也只能表示「尊重」?
麥克阿瑟佔領日本,把該國男尊女卑的傳統連根拔起,給予日本婦女政治、社會、經濟上之平等地位,我們是該譴責麥帥摧殘日本傳統,把美國價值強加於他國他族,還是認同肯定他的改革?
印度原有古老的活活燒死寡婦以殉葬之宗教習俗,英國統治印度後,加以禁絕。但即使最激烈的印度民族主義者,也不敢以此攻擊英國人粗暴干預他族之古老宗教習俗。
由以上所舉各例,可以證明他人、他族的傳統及信仰,並非絕對神聖不可冒犯的。胡先生宏文,可能是因為事涉客族所引發反彈,但是文化領域的不干涉內政論,正是威權極權統治者和狂熱民族主義者抗拒人權、人道、自由、民主的護身符,胡先生的論據,深怕會有誤導年輕人,為該等人物增添聲勢之副作用。
尊重不同族群、不同文化,實在不宜推展到面對明明不妥(甚至不良)習俗都不敢加以批判規勸的地步,否則尊重之後,將會誤之害之。
現在回到神豬課題。很多宗教往昔都有以血牲享祭神明的習俗。舊約聖經有所謂「燔祭」,和苯教溶合的部分西藏密教,也有動物享祭的歷史。但時至今日,基督教和密教均已沒有這種初民儀式了,可見宗教民俗也應隨時代演進而去蕪存菁。台灣的河洛族與客族民俗信仰,應是深受道教影響。本人對道教所知有限,但是相信道教精神是清淨修持,所謂三牲之類的享祭,恐也不是道教祖師之所樂見。台北恩主宮供奉的主神是三國時代的武將關羽,在世時飲酒食肉,豪氣干雲,然而今天恩主宮也禁絕葷物供奉,是否值得吾人深思!包括客族在內的台灣各族羣民俗宗教儀式,是否也有昇華修改的空間?
孔廟祭祀所謂先聖先師有三牲之獻,被宰殺的牛羊豬瞪眼躺在殿前,我看到後即有很不妥之感。抛開動物權之類課題不談,如此儀式,會不會給前來觀禮的外國人不良印象,認為我們還停留在部落色彩時代呢?
回教有所謂犧牲節,每到該節日,遊牧民族信徒會現場宰殺數十、數百羊隻,鮮血與黃沙交映。這種儀式,給予外人何種心靈感受?血流盈野的祭祀,會不會適足以導致外人對回教的誤解?
我相信任何宗教信徒,只要心存仁愛,謙遜虔敬,信守各位教主「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金科玉律,即會得到保庇吉祥,而不在於建廟塑金身、唱聖詩頌聖餐或一日五拜。今天台灣一擲百萬、千萬,修廟拜神乃至奉養教主法王之風極盛,也不分客族、河洛族或外省族。大家有此時間、精神、財力,何不多分一些出來,用以關懷社會底層陰暗面無助無告的同胞!相信神明要的是一顆正直、仁愛、悲憫的心,不是殿堂、金身與供品。
談到神豬問題,從各種反應來看,很多人關切的重點是:神豬的飼養過程和屠宰方式,是否對豬隻過於殘忍,讓牠們受到較一般豬隻更多的痛苦折磨?這應該是一個合理的質疑(Legitimate Question),也該是大家注意的一個焦點。
人類是肉食動物,牛羊豬雞鴨則註定被宰殺食用,這是無可改變的現況。但是隨著時代演進,也有愈來愈多的人,注意到飼養過程中,應該給予家畜足夠的活動空間,讓牠們在短暫生命中,享受一些生命樂趣,宰殺時儘量減輕牠們的恐懼和痛苦,以多少保存一些天和。對這種呼籲訴求,我們可以嗤之為偽善、假慈悲,但是有這麼一份心,總比完全沒有的好。一個普遍對動物存有悲憫的社會,大概不會敗壞到那裏去。對無助無告動物的悲憫關懷,或者就是人類自我救贖的靈藥仙方。我們是不是不該對關懷神豬命運的人嗤之以鼻,對愛心澆冷水、潑硫酸?
我本人很慚愧,雖然身為佛教徒,活到六十多歲,仍未能戒除葷食。但是我多年來堅決拒吃乳豬、小牛肉。我的理由是,豬牛雖然不幸生為被屠殺食用的動物,至少也該享受一下成長的喜悅,多領略一段時日陽光微風的滋潤,幼弱童稚就被抱去牽去屠殺,是過份不公平和殘忍的。別人要殺要吃,我沒辦法,但是我下不了箸,吃不下口。
往昔台灣鄉間有一個美麗的習俗,就是農民不吃牛肉,其理由是老牛辛勞一生,不忍心吃牠們的身肉。有時在報端看到鄉間老農不忍心把年老力衰的老牛賣給屠夫,而選擇把牠養在牛棚頤養天年,我會感動到流眼淚。卑微老農那顆高貴的心,不知比一身名牌豪宅名車的政商名流,高尚多少倍!我們台灣如果能多一些這種老農型人物,少一些用盡心機追名逐利之徒,或者可以扭轉今天令人心寒的虛無與向下沉淪!
人類的自我救贖之道,或者就在於對無助無告之眾生的悲憫關懷。我們對於評論神豬所受待遇的人士,至少也該存一份寬容尊重之心,更不好像一些投書的讀者,扯上種種陰謀論,否則一有人對某些社會現象有所評論,就被貼標籤,戴帽子,搞到大家都不敢對稍有爭議性課題發表意見,恐也不是良好自由社會應有現象。就以引發神豬爭議的釋昭慧法師而言,其人是一位倡導動物權的出家人,應是沒有什麼政治色彩的人物。從法師常在自由時報所發表的作品來看,至少不致是所謂泛藍打手之流,如果懷疑她是藉機修理阿扁總統,恐怕也是想得太複雜了。
時代在變,社會也在變,各族群各宗教的儀式習俗也不宜死守,「祖宗家法」未必要一成不變。客族各門各堂,如能改以香花鮮果,敬獻神明先祖,將飼養神豬的費用移為清寒客族子弟助學金與奬學金,豈非更能博得神明喜、先人悅、社會大眾欽敬彷效?胡先生是客籍言論重鎮,何妨在此方面下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