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化」與「多元化」——參加台灣漢文化本土化研討會記
釋昭慧
三月十五日,赴台灣國際會館參加「台灣漢文化本土化研討會」,並於會中發表論文:〈台灣本土佛教之發展及其特色〉。本次研討會由台灣教授協會與國際文化基金會主辦之。
第二場研討會由台大歷史系鄭欽仁教授主持,分別由董芳苑教授、筆者與鄭仰恩教授發表有關台灣民間宗教、佛教與基督長老教會本土化的論文。筆者因聞董芳苑教授以一基督教牧師立場,抨擊民間信仰,且亦掃到佛教,乃於發表時段與董教授有兩番針鋒相對的對話。
董芳苑教授身為基督長老教會牧師,兼研民間宗教,強烈抨擊民間信仰之種種,並認為它所崇拜者非「王」即「帝」,甚有中國封建帝王思想之餘毒。他亦自知語病之所在,乃補充道:「諸位也許會問:你們信仰上帝,還不是崇拜『帝王』,但那當然有所不同,上帝是『萬王之王』。」
他又掃及佛教,說台灣的宿命論氣息濃厚,只重積福以求來世功德,且認為苦難、殘障具係前世因果,這是佛教對台灣民間信仰的負面影響。他並且舉印度目前之落後貧窮,隱指此與印度之宗教信仰有關,筆者聞後頗覺納悶,若就董教授的邏輯,盧安達等非洲貧窮國家之大多數人民,難道是因信奉基督宗教之故,落得如此慘狀,較印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待筆者發表論文時,乃簡述云:佛陀將宿命論視為「邪見」,認為眾多因緣產生果報,而不唯由過去生來決定命運,所以人應把握當前,創造善因以改變命運。筆者並反詰:「如果佛教真的認為,人的命運都是前生註定的,那為什麼還要做慈善救濟?做了豈不也是白做?做了豈不是讓對方在生命的銀行中負債更多嗎?」
其後,筆者乃一反平日對任何宗教友善禮讓之態度,論及台灣人民對佛教在情感上的認同時,特別提到其中一個因素:台灣人不願為了宗教吵架,所以對包容性較強且不具排他性的佛教,較有好感。民間信仰確實是西方宗教的宣教瓶頸,所以有些人就為了「知己知彼」的宣教策略,而研究民間宗教。
在提及台灣佛教大專青年與菁英份子大量學佛的因緣時,筆者也特別強調:「因為這些菁英受過民主、理性的教育,對於佛教講求生命平等,肯定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不將命運交給任何第三者——不管他是萬王之王,千王之王還是百王之王,這種說法,較能獲得知識菁英的認同。」
是日座中,有聽眾問及,對台灣民間信仰的看法如何?筆者回答:「雖有迷妄部分,但還是有相當可貴的內容,基於對其他宗教應予尊重的立場,我不願對它作過分之批判。」董教授回答時則表達自己是讀書人,研究宗教,本來就應予批判,不應緘默,並質疑玄奘人文社會學院的宗教學研究,難道不會涉及批判。他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除了與筆者一樣是讀書人之外,還兼為牧師。為此筆者乃指出:
自人類學家潘乃德出,主張改變西方文化優越感的立場,在研究其他部落與文化之時,但作忠實之紀錄,而不作價值判斷。所以董教授問到玄奘人文社會學院的宗教學研究,我的答覆是,當代宗教學研究,早已不時興批判異教的那一套,而以宗教現象學或人類學的方法,將所研究的宗教內容,作忠實的呈現。至於批判,則不宜從自己宗教之立場以為之,而應將它留給第三者。而且「本土化」也者,亦應排除西方文化或西方宗教意識形態的優越感,否則也只不過是「西方化」而已。
謹將本次研討會針鋒相對的幾段對話憶述如上。問題是:宗教學者在有主觀信仰的前提之下,作異宗教研究之時,到底是延續過往的做法,對異宗教嚴加批判,還是依「宗教現象學」與「宗教人類學」的研究態度,不輕易用自己的價值信念,來對異己宗教散彈四射。任何一種宗教,包括佛教在內,其「本土化」是帶著侵入性的方式嘲笑本土的價值觀,還是與尊重「多元化」的世界潮流接軌,多一些對異宗教、異文化的同理心。這也許是台灣「宗教本土化」,必須面對的一個嚴肅課題。
九二、三、十五 于尊悔樓
——刊於九十二年三月十八日《自由時報》「自由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