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記與道師父的因緣
邱敏捷(台南大學國文系教授、附中校長)
道師父(傳道法師,1941–2014,以下簡稱師父)飄然遠行,布囊滿載。一生為佛教,為眾生,精研佛理,德行圓滿;四十多年來,弘法利生,展現其講經說法的長才,辯才無礙;從「傳統佛教」走向「人間佛教」,建立人間佛教的道場,說他是當代高僧,並不為過。
回想與師父的因緣,實在匪淺,肇始於1979年就讀省立臺南師專三年級時。第一次見面,印象深刻,簡樸寺院,前有池水一潭,池邊綠草深長,布袋蓮綴滿水面,而師父的涼椅則在竹叢影下。如今已過三十五年,感恩之情,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
二十年前摘錄的一疊疊筆記,記錄了從過去跟師父學佛、聽經、聞法的痕跡。近幾年在國立臺南大學任教,有時夜宿妙心寺,互動更加頻繁,佛法、佛教藝術、書畫藝術都在師父的引領下,慢慢咀嚼,品味欣賞;也知道師父為弘法利生而勞碌奔波,晚上在外上課或演講,回到寺裏,已近深夜。
師父常說自己不是「攝受」式的作風,而是「降服」式的,時而威嚴勇猛,降服剛強難調的眾生。當然,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印順導師(1906–2005)所說:「佛教徒要想降服魔外,高建法幢,這必須對深奧的佛法,有一番深入,才能以深入淺出的善巧方便來施化,使未信者信,已信者增長。」(氏著:《藥師經講記》,頁185)
師父曾說:「一個杯子旁邊有污點,不把他擦掉,它會變乾淨嗎?」但如何修正,就是個問題,所以他又補充說:「如果自己不覺得不理想,是不會改過的。」
師父總是以佛教緣起的觀念,分辨剖析,抓住問題核心,不假辭色,當面指正;或點撥,或反詰,讓聽者反思,從而改變行為,去掉自我中心,去除不好的習慣,把習氣一層層的剝掉。
師父在引導信徒的過程中,確實高明,一問一答,瞭如指掌,讓信眾如逢「故友」。他把對深奧佛法的體會,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表達,使信眾受益。師父曾說:「沒有預設立場,沒有任何標籤與框架,心就像一面鏡子,自然清清楚楚。」師父或隨機點撥,或下一轉語,領略者自然豁然開朗,信受而行。
冬天在「雲水堂」或「法緣堂」內,信眾來了,團團圍坐。師父廣學多聞、能近取譬、辯才無礙、孜孜講解,不會敷衍,不做人情。對信眾總是循循善誘,悲心殷切。信手拈來,是佛理,是禪意,是故事,是詩詞,是藝術,是世間學問,或融而貫之,或釐析異同,鞭辟入理,去貪,去瞋,去癡,不離佛法的緣起正見。
平時總把研究過程中無法理解的問題,記下來請教師父,師父都會適切指導、斧正,困惑自然迎刃而解。後來,師父不讓我寫在筆記上,而記在腦海中,深入內化,需要時自然能反應出來。到後來,幾乎不問了,「道」是「走」出來的,光說不練,無法進步。承擔責任,把握學習機會,實際去經驗、磨鍊,不畫地自限,把佛法運用在生活上、工作上,對道理的體認自然深刻。
師父弘法多年,深入經藏,含其英,咀其華,如以「如實觀緣起」、「如理正思惟」、「如分正抉擇」,拈出佛法的特色;以「『無上正等正覺』,有『正覺』是阿羅漢,『正等正覺』是菩薩,『無上正等正覺』則是佛」,區分三者的差別;以「多聞正法、內正思惟」,點出自我反省的工夫;「奉獻如果超出自己的能力是害己,如果超過對方的需要則害對方,例如小樹只要一杯水,多了就會腐爛」,說明布施的智慧;「憍慢是可怕的煩惱。憍慢的人看不到別人的『優點』,也看不到自己的『缺點』。這是個『盲點』」。這些「自得之學」都是師父的經典名言。
有時,師父帶著書從二樓書房下來,沏一壺熱茶。夏天在「雲水堂」走廊中,或移動桌椅到菩提樹下,分享他最近看書的點點滴滴,《朱玖瑩書法選集》、《翰墨大觀臺灣早期書畫專輯》等,對這些墨寶,如數家珍。師父常說:「藝術要脫俗、簡潔實在不易。」
師父把藝術品,當作文物,是人類藝術的結晶,不是古董。文物有其時空背景與文化意涵。閒來,師父就跟我們分享這些收藏的文物。有些表面是破銅爛鐵,然拂去灰塵,真蹟畢現;而破角或漬濕的書畫,工夫不凡,仔細查閱,竟是名家之作。當然,這有些是贗品,師父繳了不少學費,也吃過虧,逐漸累積寶貴經驗,而慧眼獨具。他常說:「嫌貨的人才是買貨者;不買的東西,不要嫌,反而多贊美。」
更佩服的是,師父看待這些文物都是說法的「載體」,說起來都不離佛教的因緣論。
師父對佛教經典之研究,頗下工夫。他常說:「對道理要一個字一個字咬破。」教室內,提前在黑板上,摘述上課內容,綱舉目張,架構嚴謹。講課中,時而析理透澈,或融入生活內容,或社會議題,或幽默詼諧,或嚴正平直,建立其講學風格,可說是論師的風格,總希望把佛法「道破」,讓大家領略其意。對印順導師的著作一本又一本,有計畫地,踏實地講,重複地說,《學佛三要》、《佛法概論》、《成佛之道》等,幾乎都在幾遍以上,發揮名符其實的傳道精神。
七十來歲後,也一如往常,認真備課,他常說:「一番提起一番新。」
把佛法運用到生活上,不是打成兩截。他曾說過:「有些法師依著佛經,說起佛法,好像頭頭是道,然離了經文,面對事情,緣起正見就沒了,又是看風水,就是八卦。」
我們很喜歡抽空跟隨師父出門,他總是會談談他的經驗。有一回往學甲訪李伯元老師的路上,師父說道:「有些生意人很會抬高價錢,說的往往是原價的十倍,然後再打折賣出,既賺了錢,又賺了人情。他們的想法彎彎曲曲,不是直的。」
師父是說故事的專家,笑話一籮筐,還有許成章(1912–1999)老師的臺灣謎語。這些材料,他都能適時分享。
師父也曾背誦了「短腳詩」,同樣讓我們印象深刻。師父說:「有一位秀才很愛作詩,可惜喜歡嘲笑人家,故引來不少禍端。有一天,見鄰居娶媳婦,他作了一首詩取笑人家。詩云:『隔壁一嬌娘,金蓮三寸長。云何這般短,橫量。』結果這位小姐受不了自殺了。縣太爺把他找來盤問,結果他又取笑這位『蘇西坡』縣爺。云:『古有一東坡,今有一西坡。這坡比那坡,差多。』縣爺氣得要貶他,結果傷了一眼的舅舅來慰問他,他又作了一首詩:『夕貶潮陽去,見舅如見娘。兩人雙淚流,三行。』這下也把舅舅氣壞了。」
師父常以「終身學習」的概念來自勉勉人。他常言:「學一套是不夠用的,既要契理又契機,菩薩為了度眾生,要廣學一切。走到哪裏,學到哪裏。」又說;「不要想煩惱,靜下心來背背書。」又說:「心就像電腦視窗一樣,關掉一扇,開另一扇,就不被干擾。」
這幾年,閒來無事,不著煩惱的師父,勤讀佛典、古文與古詩。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晉‧陶淵明〈歸去來辭〉、唐‧韓愈〈師說〉與〈送李愿歸盤谷序〉、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等,既誦又吟,明記不忘。師父吟誦詩文是有方法的,把詩文內容形象化(圖像化),從上下,從左右,連成一氣,又常溫故,所以不易遺忘。那真是令人佩服!但他總是謙虛說自己是學得較少,故記得牢。
對宋‧蘇洵〈辨姦論〉內容,師父常提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之道,「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之自然界現象,人往往「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而不能明辨是非,以及「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等名言。
對於蘇東坡〈賈誼論〉之「非才之難,所以自用其才者實難」,他深有同感,常拿出來分析事情。
說起大文豪韓愈〈圬者王承福傳〉,師父有他的獨特見解。
師父說:「韓愈以儒家的思想,批評他虛構的傳主──王承福,先褒,後又貶,充滿矛盾。」
我問:「矛盾,在哪裏?有學者道:『(該文)主旨是借泥水匠的話,勸諭世人應各盡其能。……機局絕高,而規世之意,也極切至。』可沒提這篇文章有矛盾之處。」
師父說:「韓愈說王承福這個人啊!『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勳』,但他不想作官,『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
我說:「王承福有官勳,然不愛利祿,棄甲歸田,以泥水匠為生。」
師父說:「是啊!然韓愈認為不作官,雖做了其他好事,也不算有貢獻。」
我問:「韓愈怎麼說?」
師父說:「韓愈說:『王承福租人家房子住,按房租多寡來收泥水工的價錢。如果有剩餘就幫助那些道路上廢疾沒飯吃的人。』」
我說:「這是優點啊!」
師父說:「然韓愈說王承福是『獨善其身』,『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朱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其實,他只是不作官,幫助別人的事,他會做,哪是『楊朱之道』?」
我說:「對啊!韓愈文章的前與後,相互矛盾。」
師父說:「是啊!儒家學而優則仕。好像不作官就不能做事。」
我說:「對啊!很奇怪。還有哪些矛盾?」
師父說:「王承福自認能力有限,不娶妻生子。如文所說:『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這點犯了儒家,『不後有三,無後為大』的禁忌。結果,韓愈臧否道:『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
我說:「對!前文就說王承福是善人,不蓄妻子,自奉有餘則助人,是勞力且行善者。」
師父之於讀書,多方位,多角度,一再咀嚼,尤富於批判思考。其儒佛之辨,幾可媲美印順導師。
近年,師父也吸收不少新的資訊,推薦劉大偉《別把鑽石當玻璃珠》一書,真是精采!是我們從事教育工作者,可以參考的。師父常說:「打破框框,打破制式教育。」而趙小蘭「永遠不要把門關上」,師父都建議我們讓學生觀賞。
師父常說臺灣的教育很「成功」,他說:「我們的教育都是目的論,這是不對了!學習除了動機,還有過程,包括內容與方法,而我們往往忽略了過程。」
親近師父這麼多年,發現師父工夫愈來愈深,為「悲心殷切菩薩」。這幾年師父對佛理的體認,其細膩、婉轉處,從《妙心》的《法句經講記》可以領略,佛教故事與佛理的闡述、解析,引人入勝,百讀不厭。
師父畢生以「傳佛菩薩行精神,莊嚴國土;道人間佛教正法,成熟眾生」為己任,體現出一位高僧的行誼與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