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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誕放假運動始末——運動背景、決策考量、運動過程與運動成效(五)

釋昭慧(玄奘大學文理學院院長兼宗教學系系主任)


【接續前期】

十八、院會通過的曲折過程

       六月九日是星期三,朝野協商通過了,要等六月十五日(下星期二)的院會召開。照理說,只要朝野協商通過了,達成了各黨團的共同默契,院會二、三讀通過,應該就比較不是問題。下星期二筆者正在玄奘大學補課,因為六月十日原本有課,但筆者將陪同星雲大師拜會行政院蕭萬長院長,只好改在十五日補課。
  
       六月十五日上午上課時,沈委員又氣急敗壞打電話來找筆者,她說:「在院會中,施明德又跟我講什麼慈悲日、寬恕日,還要加上鄭南榕日,你趕快跟他說!」筆者說:「施明德方面,已經跟他說過了,他真的不是惡意,他這個人就是浪漫,他認為台灣缺乏慈悲跟寬恕,需要這兩種精神!」她說:「你趕快過來!」筆者說:「我正在上課,不曉得該怎麼辦!」

       立委葉菊蘭因為最近生病,當天也請她的特別助理打電話給筆者,她說:「昭慧法師!麻煩你幫幫忙,說服一下施明德,我們想要在今天談佛誕提案時,順便夾帶鄭南榕的殉難日,當作言論自由日!」筆者也是鄭南榕基金會的董事之一,所以這也責無旁貸。其實就筆者而言,什麼日都可以,就是很不喜歡十二月二十五日跟我們擠在同一天提案。

       在筆者的看法是,寧願基督宗教未來再行爭取,本次之所以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推展佛誕放假運動,就是因為看不慣他們享受特權!這個時候他們如果又再搭我們的順風車,保有假日,又明訂該一假日為耶誕的「國定紀念日」,這是裡子、面子全要,讓我們情何可堪!所以有關鄭南榕紀念日,筆者反而很爽快地打電話給施明德說:「葉委員說要我們支持,我們就支持一下,你覺得如何?」

       他在電話裡含含糊糊說,這個我們再說!筆者說:「好!我會趕快到立法院!」

       下午四堂課一上完,就趕緊由學生開車送筆者到立法院去。同樣是筆者的學生郭建盟陪同,去到立法院的議事大廳,由於非委員不能進到裡面的會議廳,我們就在外面的會客室等候。施明德正好出來,筆者趕快拉住他,詢問會議進行情況,施明德說:「因為我們民進黨裡面有一些基督徒立委有意見,為了擺平他們,所以我提寬恕日!」

       他殊不知筆者對他們搭順風車的反感,筆者於是強調:「施委員!因為這次佛誕日放假,基督徒作了重重阻撓。這些年來,他們排他性太強,遇境逢緣就排擠佛教,所以我還要慢慢學習寬恕他們,這一天請暫時先不要擺上去!

       他說:「後來我想想,也覺得麻煩。這次可能要對不起菊蘭了,因為她說要把南榕紀念日放上去,這個牽涉意識形態,因為鄭南榕是獨派,到時候統派一定反制,這樣佛誕提案一定會被犧牲掉,一定又會是阻撓、動員、表決,弄得很難看。佛陀是那麼慈悲的人,我希望他的紀念日是平平和和、順順利利、高高興興、歡歡喜喜,大家通過的,所以想來想去,就乾脆維持原議。我去說服他們,也不要談言論自由日,也不要談寬恕日,先把佛誕日過關再說!」

       只要施明德OK!就一切OK!因為施明德這個人的人緣之好,在立法院頗有口碑。自從與各統派立委喝了「大和解咖啡」之後,雖然台獨基本教義派對他咬牙切齒,可是民進黨立委同仁對他還是非常好,連新黨立委都很喜歡他,國民黨也讚嘆這樣一條漢子,內心充滿寬恕,沒有仇恨,所以他願意幫我們說服民進黨的立委,筆者終於鬆了一口氣。

       郭建盟勸筆者說:「老師,您先留著,隨時都可能生變!」筆者想想:這也並非恐嚇,因為他在立法院看多了。因此筆者就在立法院會客室留著,等候提案通過的消息。不久後抬頭看牆上高掛的電視,現場正在轉播議事廳的進行狀況。一看,立法委員正在打架!羅福助與王幸男互相扭打,他的兒子羅明全也打了上去,打成一團。結果因為這樣,那天的院會提前散會,佛誕提案又泡湯了。

       第二天,沈委員帶著筆者去拜會王金平院長,看可不可以請他排在當天(六月十六日),王金平說:只能排在下星期二。就這樣多折騰了一整星期。

       同樣是第二天,關懷生命協會常務理事張章得先生打電話來說:「法師!昨天立法院院會中,他們通過了博弈條款!」豈有此理!原來昨天晚上的院會中,公益彩券條例竟然逕付院會,以多數決的方式強行過關。關懷生命協會努力了這麼久,終於擋住了觀光賭場與賽馬,如今賽馬竟然被他們以公益彩券條例夾帶方式,強行過關了。在野黨非常不服氣,難怪立委會打成一團。

       他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有所行動?」筆者說:「現在不只是民進黨立委被強行表決方式綁架,連我也被綁架了!因為佛誕放假運動的相關提案還沒通過,我如果這時候再談反博弈,怕那幾個黑金立委會為了報我一箭之仇,又起來反對佛誕訂為國定紀念日,所以我只能忍一口氣,等下星期二提案過關再說。」

       直等到下星期二,六月二十二早上十點多,在院會二、三讀中,將佛誕訂為國定紀念日的提案,終於非常順利地通過了。佛誕放假運動,到此算是圓滿落幕。

十九、宗教節日政教角力的後續進展

       以上是依民國八十八年六月廿七日在法印講堂演講的講記內容所作的修訂,並依筆者當時逐日所作的「大事記」,而作了若干增補。當日演講時,佛誕提案剛通過了五天,因此還未能預見後續發展。

       佛誕放假促進會的後續行政作業是:促進會功成解散,佛誕放假促進會捐款的結餘,轉捐作明年全國佛誕日的慈善捐款,以貫徹推動佛誕為「慈悲日」的初衷。其餘雜物就放置在五眼護盲協會庫存。然而宗教節日的政治角力繼續在檯面下進行,筆者就只好持續關注。

(一)李登輝總統公佈佛誕國定紀念日

       兩個月後,民國八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李總統登輝先生至佛光山向星雲大師祝壽,並正式宣布佛誕訂為國定紀念日。但他又提到了「調移到母親節」,因此筆者心頭頗為納悶。

       九月一日,筆者當年度之暑期方便禁足結束,下午與性廣法師至鹿谷向印順導師請安。下午五時十五分,飛碟電台趙少康先生於「飛碟晚餐」節目中電話訪談在鹿谷山中之筆者,問為何於四月間受訪之時,一口斷定「佛誕放假運動一定會成功」?趙少康說:自己以一介媒體工作者的職業敏感度,當時並不看好此一運動。此外,亦針對學者瞿海源質疑「所有宗教通通放假怎麼辦」,林本炫聲稱「選舉期間無奇不有」之言論,問筆者之意見。

       筆者責備此諸學者「骨子裡歧視宗教」,並強調佛教只是「打先鋒」,解構「只有耶誕放假」之特權,並無獨享特權之野心,故「所有宗教通通放假有何不可?翻開農民曆,哪一天不是諸神諸佛的誕辰?」

       事後筆者告訴印公導師,自己都忘了曾向趙少康說過「佛誕放假運動一定會成功」的話,但衡量時勢,有幾分成功的把握,這倒是真的。因為筆者已預見這局棋對我們有利。除了訴諸宗教平等的議題正當性之外,筆者解讀到了民主政治體制下政教關係的端倪,也看到了二○○○年總統大選之前的機不可失。

(二)陳水扁總統的佛誕行程

        民國八十九年三月十八日,第一位簽署讚同佛誕放假的總統候選人陳水扁先生當選中華民國總統。

       三月二十一日,筆者速與陳水扁競選辦公室主任李逸洋聯絡,請其交代總統秘書,為陳總統預先安排行程,於五月十四日第一屆全國佛教界佛誕大會上蒞臨大會致詞。並說明:日後將由星雲大師正式邀請之。

       五月十四日,陳總統蒞臨中正紀念堂,參加第一屆全國佛教界佛誕大會,並於會上宣告其為第一位簽署讚同佛誕放假之總統候選人。

       五月二十日,陳水扁就任中華民國總統,唐飛被任命為行政院長。

       六月十九日,佛教界代表五十人至總統府晉見陳總統,筆者書面告知:希望將佛誕之調移假日改回原立法院版本,不限定是母親節,但指「得調移至星期日」即可。會後筆者向內政部政務次長李逸洋表達同一意見,並將致總統函影本贈李次長及總統府參議陳鴻榮各一份。李次長希望佛教界領袖共同陳情此事。

(三)修法正式終結耶誕放假特權

       然而在六月二十三日,筆者正於慈濟醫院接受健檢中,忽見民生報第一版載:有關全面週休二日之法案,擬將現行政治性假日取消放假,但民進黨立委要求元旦及行憲紀念日維持放假。筆者閱讀後非常憤怒,立刻致電總統府參議陳鴻榮先生,告知:「民進黨立委不應為少數基督徒牽著鼻子跑!若爾如此提案,我一定會強烈要求佛誕、媽祖誕也要放假!」陳參議笑言:「一定會找他們協調一下,我會說:你們難道忘了佛教有一個『恰查某』?」

       二十六日,筆者於靜思精舍,又電洽佛教徒立委邱垂貞,請其務必向民進黨立院黨團總召鄭寶清告知:不宜答應黨內基督徒立委的耶誕放假之議。邱委員立刻應允。筆者又電告人事行政局朱武獻局長,表達對宗教假日立場之堅持,朱局長同意此一看法,並談及其同樣之理念堅持。


     六月三十日,立法院下午三讀通過公務員服務法修正案,其中公務員週休二日制,自明年元旦起全面實施,此法通過,使公務員與勞工休假日數拉近,該法並規定國定紀念假日彈性調整。部份紀念假日將只紀念而不放假,修法旨在提高生活品質及服務效率。參與協商的國民黨立委劉光華估計,明年公務員實施週休二日後的例假將有一百零四天,若加上二個紀念節日——元旦和國慶日、七天的民俗節日——春節四天、清明節、端午節和中秋節,以及婦幼節等,休假日數共計一百一十四天;至於二二八和平紀念日、植樹節、青年節、佛誕日、教師節、光復節、蔣公誕辰、國父誕辰和行憲紀念日,將是「只紀念不放假」,但二二八和平紀念日是否放假,朝野尚有爭議;勞動節、軍人節則分別只有勞工和軍人放假。

       歷經最後階段之努力,終於在本次修法後,終結了在台灣長達四十餘年的宗教假日特權。

(四)向行政院長力爭節日放假之平等待遇

       但沒料到相關勢力還是力求翻盤,至八月十五日,筆者忽見中國時報登載:人事行政局簽報行政院,擬將二二八紀念日、國父誕辰紀念日、行憲紀念日等三天,改為只紀念不放假,做為明年實施公教人員週休二日的配套措施。其中二二八、國父誕辰紀念日取消放假,行政院已初步同意;由於行憲紀念日也是耶誕節,唐飛院長認為應再行評估。唐飛表示,行憲紀念日也是耶誕節,如果行憲紀念日放假,佛教、道教也會要求放假;但如果不放假,年輕人又會要求過耶誕節,這是一個難題,必須再研議。

       筆者一讀到這則新聞,立即奮起,於清晨致函唐院長云:
佛教對耶誕放不放假,並無異議,並且樂見其成,但對於佛誕放假,則一直念茲在茲。佛教徒佔台灣總人口數百分之四十(遠比「要求耶誕狂歡」之青年猶多),卻始終爭取不到佛誕放假之平等待遇。

       去年由不慧發起之「佛誕放假運動」,已獲得中國佛教會、國際佛光會、慈濟功德會、中華佛寺協會等總會員數四百萬以上之佛教團體之響應。而聯合國也已於去年將佛誕與耶誕同樣訂為國際宗教日,亞洲國家(包括日、韓、新、馬諸國)也明訂佛誕放假。

       故請唐院長於宣告耶誕放假之同時,亦宣告農曆四月初八之佛誕放假一天,以符「宗教平等」之憲法精神,以符台灣廣大民心之所欲。

       筆者並請中國佛教會、中華佛寺協會、佛光會發公函致唐院長,表達教會立場,請立委沈智慧向唐院長提出「佛誕放假」之要求。

       行政院下午遂決定,把二二八紀念日、國父誕辰紀念日、行憲紀念日改為「只紀念不放假」,做為民國九十年實施公務人員全面週休二日的配套措施。易言之,從民國九十年起,搭行憲紀念日「便車」放假的聖誕節,就再也不能放假了。為了避免教廷、天主教團體反彈,人事行政局近期內將透過外交部長田弘茂,向教廷駐華代表說明。

       人事行政局為此還表示:政府在八十七年元月實施每月二次週休二日時,一度將行憲紀念日改為不放假。教廷駐華大使館、天主教中國主教團以十二月廿五日適逢聖誕節為由,多次發函政府,爭取保留十二月廿五為放假日,前政府才恢復放假。

       人事局強調,這一次,為配合全面週休二日,規畫取消行憲紀念日放假;因為如果行憲紀念日因聖誕節放假,道教、佛教界人士也會反彈或比照辦理。

 (五)來自梵蒂崗的政治壓力

       來自梵蒂崗的壓力始終不曾間斷。

       民國九十三年二月三日,陳水扁總統接見外籍天主教傳教士代表時,天主教建議,將每年十二月廿五日耶誕節列為國定假日。他們指出,這項國定假日是因為假期調整而被取消,但連回教國家都將該日定為國定假日,為何台灣不可以?陳總統強調,這個建議非常合理,政府應該重視這項寶貴建議。他個人不反對十二月廿五日定為國定假日,但需要大家集思廣益、形成共識,如果能列為國定假日,相信也是大家期待的事情,他也希望能贏得國人多數的支持與肯定。

       至民國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上午,陳水扁總統在頒授大綬景星勳章給教廷梵蒂岡圖書館館長陶然樞機主教時,就更進一步主動表示,台灣有這麼多天主教徒,基於他個人的理念及信念,他希望台灣與世界同步,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行憲紀念日也可以放假一天,因此,國人可以再多一天假期。

       筆者當然知到這又是梵蒂崗的強烈意見,因此這次就不再沉默,立即撰文表示:
耶誕放假,我們樂見其成。但不希望在「行憲紀念日」的包裝之下,「掛羊頭賣狗肉」地獲得「放假」特權,因為全世界都沒有因「行憲」而放假的先例。但是,基於同樣的兩項理由,我們希望農曆四月初八的佛陀誕辰,也能放假一天。

一、信徒眾多的理由:台灣的基督徒人口只佔百分之三,佛教徒與民間廣義佛教之信徒人口,總量在百分之三十以上,因此佛誕更有放假的理由。

二、世界同步的理由:東亞、東南亞與南亞諸國(以伊斯蘭教為國教的馬來西亞亦不例外),早已依宗教平等之理念,將佛誕與耶誕給予同樣的放假待遇,因此既然「世界同步」,就不能重歐輕亞,本末倒置,忽略佛誕放假的訴求。

       我們能同情瞭解:基督徒因耶誕前夕徹夜「報佳音」,而有耶誕當日必須放假的實際需求。但其他宗教的教主或神明聖誕,也同樣因為未獲放假之待遇,而讓各宗教徒深感不便。

       因此,基於憲法的宗教平等精神,我們建議:與其只選擇耶誕放假,不如由國家明訂彈性的「宗教假日」——凡中華民國國民,有權利在一整年內,選一個他所認同的宗教節日,獲得「放假」(而不須「請假」)的待遇,好能利用假日來歡喜參與宗教節慶。如此,基督徒能獲得耶誕放假之便利,執政者也能兼顧公平正義,不須背負「獨尊某一宗教」的民怨,也不會因大開「宗教節日通通放假」之門,而讓企業界深感負擔!

       該篇投書刊於翌(十一月二十六)日《聯合報》「民意論壇」,於是耶誕放假之議,又是一次不了了之。風雲詭譎的政教角力,至此終於告一終結。檯面下不知是否還有些來自宗教方面的施壓與談判,但最起碼檯面上從此不再出現這類話題。

       佛誕放假運動,從一開始的訴求「佛誕耶誕統統放假」,幾經轉折,竟然達成了「佛誕訂為國定紀念日,但不放假」的結果,其後又演變成「週休二日,耶誕也取消放假」的結局。

二十、運動心境的回顧與反思

       從以上所述宗教節日放假政策中,政教互動與政治角力的複雜過程,可知:從來沒有政治與宗教是無關的。政教關係,是每一代佛弟子的考驗。所以說什麼「不要理會政治」,筆者常向佛教界說:「政治就是這麼回事:你不管它,它就管定你了!」

       星雲大師可以張羅國民黨方面的人脈,請他們支持幫忙,這個筆者沒有辦法;但是民進黨方面,就有對話管道了。在尋求運動奧援時,這是不可忽略的政治資源,也是運動到最後階段成功達陣的重要關鍵。

       就個人而言,非常值得欣慰的是,筆者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過程中,覺得每次都有成長。很多人認為:只有在禪堂打坐才算修行。但是筆者覺得:修行可以在每一個時段,每一項「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的善法推動之中。只要具足佛法正見,那些善法功德都將是成佛的資糧。

       在每一次運動中,筆者都突破許多自己性格方面的限制。

       例如,過去筆者在山裡教書時,雖然研讀許多菩薩道的經典,可是卻覺得非常無奈,認為生命沒辦法承荷那麼多、那麼重的擔負;但是在一次又一次護教與護生運動中,慢慢養成了體能與心性極大的堪忍力,這時方纔體會到:菩薩道原來不只是經典的故事,而是菩薩學人都可以學習承擔的生命選擇。宗教師或學者,總是希望自己保持清流、優雅的形象,筆者身兼二者,當然也不例外。但是在社會運動過程中,面對著宛如萬箭穿心的毀謗與羞辱,竟也可以完全不放在心上,把那種敝帚自珍的執著也打破了。原因是,「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的清淨心念,使得自己在從事運動之時,目標就只有一個:「讓運動務必成功。」至此,良好形象的執著也打破了。想想看,放下身段與人捉對廝殺,這還有什麼形象可言?

       有時候甚至碰到以生命安危來作恐嚇、要脅的。筆者發現,為了某種理想、理念,真的可以連「死亡」這種最深層的生命懼怕,都超越了。記得在爭取留住大安森林公園觀音像時,筆者甚至曾經動念:「如果他們敢動觀音像一根毫毛,我就自焚抗議!」那種力量不知道是怎麼生起的。其實筆者當然與一般人一樣,有著趨生畏死的本能,但是從社會運動中成長下來,可以毫不計較名譽、財利、權位乃至生命。心無罣礙,無有恐怖,這樣才能遠離顛倒夢想,這段〈心經〉的經文,可不是在筆者打坐時悟出的,而是在一場又一場奮不顧身投入的運動中體認到的。

       筆者不再罣礙自己的形象,不再罣礙自己的令名美譽,甚至也無法罣礙:自己尊敬的長者是否會對自己「不務正業」──不搞學術而去搞運動,感到失望?終極而言,不會罣礙自己可能面臨死亡的威脅,那不就是在克服人性中的許多致命弱點,突破層層的關卡嗎?

       筆者記得,推動佛誕為紀念日的提案成功通過之後,有人於電視節目專訪筆者,筆者說:「社會運動有一個要領,就是當你什麼都不怕的時候,別人就會怕你了!為什麼呢?當你什麼都不怕,連喪命都不怕,他還能要脅你什麼?你希圖權力,他就用權力來要脅你;你希圖令名美譽,他就用這個弱點扣住你;你怕死,他就用死亡來要脅你。當你什麼都不怕,他就會開始怕你。因為他要名,他要利,他要權,他要女色,他要享受。你講話是絕對可以比他大聲的。」

       講完後主持人問筆者說:「法師!你不要名,可是事實上你的名氣也很大呀!那又當如何去檢驗你的心性?」

       筆者說:「大概因為我做的事大都是爭議性很高的。我護教時,佛教界的長老法師居士們大抵贊同,甚至認同我,給我很多的愛護與支持,可是許多社會人士因此把我當作『惡尼』。但當我以護生理念來做社會運動時,佛教界的保守人士又說:『幹什麼?出家人何必管那麼多?為什麼要管政治?』可是許多社會人士反倒非常讚歎支持。總之,我做任何事,都是有一邊在罵我,另一邊在讚歎我。既然有人罵,就比較不容易驕傲,也養成了沒有什麼罣礙的習慣。」在社會運動過程中,筆者覺得:每一項運動對筆者而言,都是一次人性的考驗與洗煉。

       這次的佛誕放假運動,筆者又突破了兩點:

一、較為「溫柔敦厚」,不會嚴詞譴責教內私利盤算並暗中掣肘的種種行為。那是打從內心不想譴責,而不是勉強壓抑怒氣。

   當然,這也有利害的考量,倘若筆者與他們相罵起來,他們成事雖然不足,敗事可還是有餘!如果對外宣稱不讚同佛誕放假,這豈不是對運動的重大打擊?所以筆者對外當然要營造出「佛教界團結一致」的假象。即使是為了這個原因,筆者也不願意與他們卯上。

       但真正的內心安穩,卻來自體諒與悲憫。像前述「夜奔敵營」向連戰通風報訊等事,還是有人輾轉告訴了我們。有些法師非常生氣,認為應該要好好地點名批判,但筆者建議他們:「不要這樣想,你就想:人家表面上願意支持我們,這也還是『撿來的』,要感念不盡;人家倘若不支持,那也是理所當然,他們畢竟家大業大,顧忌也多!再來一點,一切還是有所進步!某法師縱使是夜奔敵營,現在也總還算是『夜奔』了吧!以前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公然投奔,這次最起碼檯面上並沒這麼做,就算是進步了。對他們,心理不要有太大的期望,就不會有太大的失望!在這個因緣生滅的世間,有人目前的因緣就只能走到某個地步,我們還是要隨喜讚歎,不必定要個個都像我們這樣衝鋒陷陣。」

       像是聖嚴長老,雖然本山不能動員信眾,可是長老親自表達了他的支持,也已夠難得的了。像慈濟功德會,雖然證嚴法師不能簽名,但慈濟最起碼還提供了六千支蠟燭,我們就拿六千支蠟燭當作媒體話題,讓人覺得慈濟功德會也支持我們了。諸如此類,我們都要心存感念。水要看它滿杯的部分,而不要看它不滿的部分。這樣的心念,讓我們面對諸多逆境時,更能心平氣和。

二、筆者一向覺得,自己一輩子不可能當推銷員,因為筆者實在不曉得,當自己向對方推薦某個產品時,到底是因為愛他?還是因為愛這個產品所帶來的利潤?可是筆者發現:這次運動過程中,自己竟也能突破這種心理局限,成功地做一個理念的推銷員,而且是面對面的推銷。這也算是心性的一大進步吧!
 
       在筆者的背袋裡,永遠帶著一疊簽署表,走到哪裡就請人簽署。而且鼓勵佛誕放假促進會的法師志工:「你們不要因為人家不簽署就起煩惱。你就這樣想:台灣還有兩千一百萬人口,如果這個人反對,還有多少多少萬人的機會等著你來發現!趕快轉頭去找別人都來不及了,你的生命歲月這麼有限,又何必為了他一個人不簽署而浪費時間起煩惱呢?」

       以前筆者不喜應酬,那段時日卻「有酬必應」,只要看到某個宴會,有些有名氣的人參加,筆者就打定主意應邀前去。赴約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請他們簽署,簽回來好發佈新聞,讓大眾知道這些人也簽了名,給政府一點壓力。一個運動倘若有許多社會菁英響應,是有指標性意義的。如果碰到對方不肯簽,筆者也會尊重對方,向對方說聲謝謝。因為別人有權利不簽。但是,筆者絕不會為了對方不簽而起煩惱。

       以前述呂秀蓮所主辦的「女性百傑宴」為例,當呂縣長請每位傑出女性作自我介紹時,筆者一逮到自我介紹的機會,就趕緊推銷「佛誕放假」,並且說:「等一下會找各位連署。」慷慨陳詞一番之後,有許多人善意地等著筆者一一找她們連署,並且爽快地立即簽名。記得台大馮燕教授,以前與筆者一樣反對賽馬,她一見筆者走過來,就說:「很有道理,但是我PASS過去好了!」筆者說:「當然!當然!妳不要勉強!」後來才由側面得知她是天主教徒,走到其他桌找人簽署時,後面一桌的蔡明華律師說:「昭慧法師,妳怎麼不找我連署?」筆者於是轉頭過去請她連署。她連署完,筆者就順便請那桌的其他傑出女性連署。沒想到筆者一走過去,有位女性運動者徐佳青(現任台北市議員)就告訴筆者說:「對不起!我有不同的想法,我不能連署。」而且那個表情不是很友善。筆者說:「沒關係!妳有不簽署的權利!」就回到座位坐了下來。輪到她作自我介紹時,筆者才想起來,這位是長老教會信徒,難怪她會用這種態度。

       後來筆者一想:為什麼就折回來呢?她那桌有十個人,只有她一個人說不連署,難道我就放棄爭取其他人的支持了嗎?而且萬一她覺得這招有效,將來基督徒都用這招心理戰來對付這個運動,那也不好。於是筆者就又拿了連署書,從她旁邊那位開始,請她們連署。於是她們這一桌又連署了好幾個人。

       諸如此類,筆者覺得又突破了「我不求人」,自命清高的心境。運動怎麼可能不求人?筆者這次就真的踏踏實實地求人,一個一個找人幫忙,找得歡天喜地,找得不起煩惱。對別人的惡言惡語,當面、背後的指責,聽聽笑笑就算了,不會太認真。這何嘗不是心性的極大長進?

二十一、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

       有人還是難免質疑:促進會找了那麼多長老,多頭馬車,那將由誰來主導。後來有一次筆者向了中長老談起這個問題,長老幽默地說:「誰在主導?誰在主導?就是你昭慧法師在主導。」筆者一聽也覺得好笑。整個過程,不可諱言的,也許筆者是在這裡面的一個關鍵性人物,但還是非常感恩所有來自教內、教外、長輩、師友、志工、識與不識之力量的義助。

       佛誕放假運動,終究沒達成「放假」的目標。但是在台灣佛教史上,依然意義重大,收穫甚豐。曾經有一個電台主持人說:「昭慧法師!我覺得這樣不公平!你們擁有名義。」筆者說:「基督教可是實質放假呢!」他說:「實質放假可沒有名義,要是我的話,我也寧願選擇名義,不要實質!」所以從這裡也可以知道,我們爭取到的,即使只是國定紀念日的「名義」,其實也相當不容易。更何況,後來竟然連耶誕放假,都因週休二日而取消了呢!

       印順導師說:佛法!佛法的研究,復興,原不是一人的事,一天的事,本著精衛銜石的精神,做到哪裡,哪裡就完成,又何必瞻前顧後呢?

       凡努力過的必留下痕跡。基督徒的努力,豈不是留下了耶誕放假的痕跡嗎?這一代的佛弟子也沒有交白卷,我們共同在台灣佛教史上譜下了這一頁,創造了「佛誕成為國定紀念日」的歷史,這不就是「做到哪裡,哪裡就完成」的又一印證嗎?


──98.7.12發表於慶祝中國佛教會復會60週年
「2008兩岸佛教慈善志業論壇:教理、教團、教史」學術研討會

【全文刊畢,附錄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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