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弘誓雙月刊 |

佛弟子的「玻璃心」

撰文│釋昭慧

   

臉書留言錄(之八六三)

110.2.5

   昨天,偶翻臉書,看到了一位傑出社運界臉友的一段感言:

  「因為是法師,告別式不放影片,不念弔念文,只誦經,結果有些家人很生氣,說這樣怎能叫告別式,吵到有人退群,……」

  我忍不住跟帖問道:「為什麼法師告別式不能放影片?祭文也沒問題。這種說法不可思議。

  「出家前的生命歷程難道不能回顧嗎?弘一大師傳,哪個不是從他幼年說起?還有他的感情故事與茶花女演出呢!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也會回顧年少輕狂的歲月。

  「學佛者倘若如此忌諱表述在家時期的生命歷程,這未必是『如實正觀』的生命態度,也就難怪家屬會如此反彈。」

  另一社運好友跟帖云:「所以很多奇奇怪怪的規定真的不用太理他們,對得起自己良心不要遺憾比較重要吧?光是妳寫的悼念父親文就已經讓我在捷運上眼淚失守了!」

  「以後我死了還是要找釋昭慧法師替我安排比較妥當^_^

  子夜看到這兩段回應,我又跟了兩帖:「好在佛陀沒碰到這種佛教徒,否則《佛傳》得從佛陀半夜離開皇宮寫起,而他是王儲,他的家世,他的親眷,他的幼時故事,乃至他娶妻生子,都將被塵封了!」

  「請看我為出家母親請人剪輯並配樂的追思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iOI4JE2nVs。」(知光師公追思影片由廖崇仁居士發心製作,其中的照片是我選輯的,旁白也是我撰寫的。)

  這位友人的臉書沒公開給所有臉友,所以恕我不直接連結轉分享,但我之所以將彼此的對話轉貼,是要表達一點:佛教界某些對「出家」角色的期待,真的讓人窒息!

  大家敬愛的印順導師,他的自傳《平凡的一生》,過往隻字未提出家前的一段婚姻。直到圓寂後,《平凡的一生》出現了重訂版,其中有如下兩段:

    十八年(二十四歲)夏,父親又在終日安詳睡眠中去世。「諸行無常」,「愛別離苦」,我在憂苦不堪中,成就了出家學佛的決心。當然,這一期間,也有可喜的,是引寶在十八年秋,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惠生」。出家好,但引寶呢?金娥呢?惠生呢?我不能不顧念妻兒。但不能從事農、工、商的我,能專心學醫、教學嗎?不可能!我的心,已屬於甚深的佛法,時時想到復興佛法,利濟人群。我終於在對引寶、金娥、惠生的深深歉意中,遠離家庭而去了!

    別離大陸四十多年了,八十九歲(民國八十三年)老僧,竟去大陸一遊,可說真是意外!……八月初一日,集合了同行的厚觀、性瀅、明聖、達聞、導遊蔡芳輝——六人,乘機抵香港,又轉機抵福建的廈門,……十六日,乘汽車抵海寧市(硤石鎮),住海寧賓館。惠生夫婦、金娥與長子陸子康,來賓館相見。別來六十多年了,相見不免有意外的感覺。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引寶已於民國三十四年去世。他們現在都住在硤石,所以我也不問故鄉是怎樣了。十八日是觀潮節,性瀅他們去鹽官(從前是海寧縣城),在錢塘江邊觀潮,惠生邀我去他的家,見到了惠生的兒子,茂榮與茂鑫:金娥的兒子,子康與子林:還有下一代的兒女。這麼多的人,是當年離家時所想不到的。大家相見,想起從前,都不免又喜又悲的!惠生、金娥等,與我們同行,返杭州,住黃龍飯店。

  這正是我所認識的印順導師,有情有義,有血有肉。他對我們這些法眷尚且慈護備至,何況是對自己的至親骨肉呢?

  充分理解印順導師為何到晚年才把這段生命故事寫出來,並且選擇於他圓寂後才公開。那不是秘密,但為了護念佛弟子們的「玻璃心」,他原本打算「塵封」這段如煙往事。他知道,他已屬於「佛教」,那麼,屬於「自己」的這段前塵往事,就不要擾動大家的心吧!

  但到最後,他還是輕描淡寫地作了婚姻與子孫的陳述,因為,這才是他生命歷程的真實全貌。

  果然,重訂版一出,就有眾多佛弟子「玻璃心碎滿地」,因為這不符合他們對「高僧」的期待。

  問題是,人家那時還沒出家,不可結婚生子嗎?那個時代,那個年歲,沒結婚才很奇怪,是吧!

  人的一生是一整體流動的歷程,怎麼佛教界會有這麼奇怪的做法,硬是在追思會上只准誦經,避談亡者出家前的「前塵影事」,乃至子女祭文與追思影片都被遏阻了呢?

  回到這位傑出的社運友人,其後在臉書中,我拜讀到她為出家父親寫下的追悼文,情辭懇切而令人動容。看完之後,不禁對她這位出家父親產生了更大的敬意,並且跟貼云:「這篇稍濃縮,就是很好的祭文!可惜了,那家奇奇怪怪的葬儀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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