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化碧書生血,一劍成虹俠士魂
――太陽花學運期間臉書留言(摘錄)
釋昭慧
前言
去年三一八「太陽花學運」所掀起的能量,像摧枯拉朽般地,從中央到地方,深深撼動著台灣社會;其餘勢甚至左右了當年底的九合一選舉。
台灣佛教界面對此一歷史洪流,難道必須選定一個陣營,跟著他們來搖旗吶喊嗎?還是抱持「事不關己」心態,從頭到尾保持緘默?有沒有可能「離此二邊而行中道」,從「緣起、護生、中道」的倫理思維,作出佛法觀點的回應與省思?
太陽花學運期間,筆者即以這樣的角色來自我定位,而在臉書上撰寫了系列留言,在當時獲致眾多臉友的熱烈迴響與延伸討論。值此學運週年,台灣社會有許多回顧與前瞻的活動與論述,而《弘誓雙月刊》也推出了「『公平正義』面面觀」專輯。
感謝悅萱,在筆者公務繁重,稿債壓身的此時,將筆者的系列臉書留言摘錄成篇,好讓筆者不致成為這個專輯的「缺席作者」。略事瀏覽,感覺這些當日的即興之言,依然有依佛法觀點而作回饋與省思的獨特性,並不會隨著時事而成為「明日黃花」。因此欣然接受,並略致緣起如上。
104年3月24日謹誌
解構「世代」的一合相
太陽花學運期間,媒體針對時局氛圍下了斗大的結語:「世代對立與分配正義,正在台灣社會發酵中」,但究其實,責任在誰,還得逐一檢視,不宜籠統地作世代責任的二分法!
年輕世代面對全球化與貧富差距的痛與苦、弱勢與無助,我長期任教私立大學,感受深刻,這是很大的課題!不要說是年輕世代了,連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在大學校園裡,近十年都感受到經濟力萎縮而人口結構遽變的社會,讓體力與心力像無底洞般的被吸乾!中老世代難道就沒有勞資結構不均的被剝奪感嗎?我們真的要冷靜思考,孩子未來的工作權在哪裡?
年輕一代被冠上「草莓族」來嘲諷他們的低抗壓性,但以「世代」一詞將一群人歸為同一類,實在是忽略了個體異質性的一合相幻想。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從社會經濟的發展來看,任何已開發國家都有這種現象,因為經濟成長,父母有能力供應更好的物質條件、栽培子女受更好的教育,下一代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安逸環境裡,自然難以勝任藍領階級的工作,這是社會富裕後的後遺症。此外也包括個人習性與家教問題,例如在我教過的學生裡,就可以見到很大的差異性,有的吃苦耐勞,肯動腦規劃自己的人生,但有的就比較軟弱,做事不認真,因此若單純以「世代正義」來定位,可能過於狹隘。
對「左派」定位的看法
不談世代對立,學運中我們倒看到年輕人不可小覷的力量。太陽花學運雖然涉及到統獨,但並非其主軸,左獨才是太陽花的主軸,即便右獨都屈下方,可說是徹底的左獨路線。我不懂服貿,所以堅持不針對此議題發言,但是小資的大眾,真的完全認同反服貿、反全球化的左翼思想嗎?怎能確認停簽兩岸服貿協議,將來沒有後遺症?畢竟要經過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看到對台灣經濟的影響,為什麼左獨到極致的太陽花學運,能夠認定完全抗拒全球化的潮流會對台灣更好?
全球化潮流的背後,難免是很多的血汗,但以佛法的訓練,必須要中道而行。當年毛澤東實施鐵幕政策,以中國之大,物產之豐富多樣,都已證明是死路一條,以台灣目前的民情,能夠拒絕全球化嗎?能夠禁得起閉關自守後,經濟必然衰退,所得必然減少的打擊嗎?台灣是一個如此重視與全球競爭的國家,包括裡子的全球競爭力排名,以及面子的大學排名,都斤斤計較,去年台灣的競爭力退後了幾名,立刻成為批判執政黨的理由,在這種心態下可能鎖國嗎?
我個人雖然因僧侶身份,而過著類同「人民公社」的生活,其實並不贊成左派治國,而且還真擔心中共內部因貧富懸殊而引來左派復辟,帶來另一場大劫難。左派治國真的是會帶來鉅大災難,因為「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那種高道德標準的生活,自古真正能夠實現的場域,也只有天主教修道院與佛教僧團而已。倘若忽略了具足貪嗔癡的人性實相,而要打造貧富一致的共產天堂,其後果不但是資本家與地主、富農被鬥、被殺,就連人民也一窮二白,坐困愁城!
但宏觀而言,一個民主社會,確乎需要有左、右兩派以取得生態平衡。偏偏台灣是一個完全淪喪了左派力量的社會,再加上全球化自由經濟貿易浪潮推波助瀾,眼見房價飆漲,薪水縮減,失業率攀升,生活品質下降,連上班族也幾乎被長工時與(或)低收入,榨到油盡燈枯,年輕人更是全盤失去了「白手起家」的人生願景。
即便是年輕人,他們的階級利益也是不一致的。高收入與中產階級的孩子經常在學習過程中「贏在起跑點」,因此擁有國立大學低學雜費的優勢,國家還繼續在他們的校園裡,錦上添花地投入五年五百億。而中、低收入戶的孩子們,大都早已在學習過程中忙家計,忙打工,弄到「輸在起跑點」,一場學測、指考下來,往往只能申請學貸來就讀私校。
弔詭的是,照理私校後段班學生最應衝到去年學運場域,為他們的命運而作拚搏,但是他們反倒較少在學運場中現身。原因是,一到課餘,連打工賺生活費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力氣長期佔據國會呢?
全球化浪潮席捲之下,連體質強健的歐美國家弱勢民眾與青年,都已經在打擺子了,台灣的弱勢民眾與青年,焉能倖免於難?台灣早已是貧富益趨兩極的M型化社會,大家的苦日子還很長,過苦日子的人還很多。而天天被繁重公務「搾」到筋疲力竭,已無力氣投入社運的我,對弱勢的受剝奪感,已不祇是「感同身受」,而亦是「親身體驗」的了。因此我早已預見:台灣民眾與年輕世代,早晚會與歐美諸國乃至泰國一樣,奔騰爆發出他們的狂吼與怒氣!
「左派掌權必成右派」的歷史輪迴
台灣的兩大黨,基本上都是右派!而且任一政黨的政治明星,即便最初問政之時,形象萬般清新,有一點為弱勢工農發聲的左派理想,然而一旦受到了基層民眾的強烈愛戴,財團就會立刻在他們身上,作出鉅額投資。這些政治人物往往在不知覺間拿人手軟,也就在不知覺間成了財團喉舌!
看到去年民眾簇擁的學運領袖,讓我不禁想起野百合學運領袖馬永成,當年大鵬展翅,意興風發,而今安在哉!我不免想到「左派掌權必成右派」的歷史輪迴,不知這些同樣在大鵬展翅而意興風發的熱血青年,未來是否可以倖免於財權誘惑的歷史輪迴!
那些極少數的左派人士在絕望之餘,往往又以幻想中的共產黨,作為他們的精神支柱,殊不知他們的精神支柱,早已蛻變成了大右派與太子黨!去年的學運,我最難過的不是服貿爭議,而是不捨得看到烈士們,心甘情願地走上革命祭壇,用其性命鮮血來澆灌虛幻的革命花朵,將來他們必然會在忠烈祠,見證到「左派掌權必成右派」的歷史輪迴!
對「恐共」與「反中」的觀察
這些年看著台灣公民運動風起雲湧,一直到九合一選舉,偏左路線崛起,去年紛擾不休的服貿協議,對台灣是否利大於弊,暫且不論,但掀起這麼大的反抗,和難以了斷的「中國情結」不無關係。
在中國的全球戰略考量上,台灣不是其首要敵人,事實上連敵人都不是,只有收編不收編的問題;反而對台灣而言,中國經常會被視為「最大的敵人」。照理說,在政商合流而右派獨大的社會裡,左派真的不能沒有力量,然而台灣在長期恐共的歷史背景中,早已失去了左派力量的制衡!我們鄉間有一種草,很容易拓開,紮根既深且厚,要挖除它,煞費時間力氣。而挖除時只要有一小節掉落土中,沒過幾週,就又拓出一大片來。鄉民不知其學名也就罷了,竟連俗名亦已全忘,只知它叫作「共匪草」!可想而知,台灣民眾對共產黨的厭惡與恐懼,已有多深多重!
反服貿者是左傾的,但既然名為左,理應更向共產主義靠攏,卻又如此「恐共」,而且連帶「反中」,看似弔詭,其實是可以用同理心善解包容的。然而所有中國人都是一個模子嗎?我們對「中國人」要堅持一體從同的「自性見」嗎?為什麼一個一個善良可愛的民眾,加在一起就變得很可怕?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中國人」之中,也有很多很善良的民眾,以佛法的角度,不應從「中國人」此一集合名詞中生起「一合相」,而歧視所有的中國人。不要因「恐共」而「反中」。激情的民族主義一旦被煽動起來,這種深重共業,可真不是我們能夠背負得起來的!
去年學運期間,友人轉來這篇來自海峽彼岸的佳文:〈「小妹感嘆」台灣不是第二個香港,是第三個上海〉(http://www.advertisingfan.net/2014/03/the-third-shanghai.html#.UzFTYf98M-c.facebook),如此客觀而溫厚,跳脫「泱泱大國」的本位思考,設身處地看待台灣眾多人民的「反服貿」情結。讓我看了非常感動!尤其最後一句:「最重要的是,不要去傷害與你同樣是台灣人,只是意見不合的人。因為你們都沒錯,愛台灣的方式不一樣。」讓我感觸良深!
「愛台灣」的方式不一樣
我有一位朋友,是從中國大陸嫁來台灣的企業領袖,她是鐵桿泛藍,馬總統的死忠支持者,力主台灣為了經濟利益,必須開放賭場,而我則強力反對台灣開賭。她依總體經濟原理,最為痛恨「打房」,但我總擔心房價與地價過高,會讓民不聊生。她基於企業生存與壯大法則,絕對是「扶強而不扶弱」,我基於佛陀護生理念,當然是「願同弱少抗強權」。
照理兩人想法與風格南轅北轍,應該極不「對盤」,但我們之間仍不失其深厚友誼,因為我們都知道:彼此意見雖然不同,但那只是彼此「愛台灣的方式不一樣」。
她有一次在閒談中提到:俄國某大公司擬向台灣某大公司訂下一筆數以億計的鉅額訂單(金額?已忘。訂啥?已忘。可能是面板訂單之類的吧!)原已大體議定,沒想到竟被韓國三星以略低的價格攔腰劫走。她義憤填膺,決心要幫該大公司將訂單「奪回」。於是她想到了一個「撇步」,請那幾位俄羅斯簽約人到pub喝酒。她說:「俄羅斯人喜尚喝酒,黃湯三杯下肚,啥都肯簽。」
於是她把上好伏特加,以及她從巴黎帶來的上好紅酒悉數帶到pub,帶著兩位人高馬大的助理,與那幾位俄人一整晚你一杯,我一杯地杯觥交錯,把對方灌醉,然後請助理取出合約,請俄人應允改簽(天啊!她以此「撇步」,硬生生把那數以億計的訂單給搶了回來)。
凌晨助理扶她回到寓所,她一進門就腿軟跪地,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四肢齊動地「爬」到盥洗室,抱著馬桶猛吐不已。
這段杯酒搶回訂單的陳述,令我咋舌不已!馬總統的話:「如果我們的服貿協議通不過,最高興的就是韓國。」與她的口氣簡直如出一轍。
更讓我吃驚的是她的民族主義——只要一講到韓貨或是「三星」,她就痛恨不已,甚至不准其公司主管與員工使用三星手機。她最氣憤台灣人「哈韓」,理由是:「韓國人直拍中國馬屁,但是十分欺負台灣人!」她是「陸配」,竟然不是怡然接受韓國人的「拍馬屁」,而是為台灣人被「欺負」而義憤不已!
這位「鐵桿泛藍」的大陸女士,雖然其行事作風與我南轅北轍(我早已在佛法的熏習下洗面革心,從「民族主義」陣營悄然退場),但我得承認:她真是比我還「愛台灣」啊!
不准「不表態」,還不准「表錯態」的心靈綁架
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對於街頭上演的抗議活動,我更擔心的是「自以為義」的現象,把自己的立場定義為「愛台灣」,把不同立場定義為「賣台」或「漢奸」,甚至連保持沉默的人,也被強烈攻訐。這比「反服貿」或「贊同服貿」更令我強烈質疑!因為社會發展至此,台灣人有臉書與沒臉書,其實已經差別不大!許多人在群眾狂熱的氛圍中選擇「噤聲」,但他們竟然在號稱「民主」的社會裡,求其「不表態」的自由亦不可得!
老實說,我個人也未必同意佛教界一向以來的許多政治表態,只是對「一言堂」的肅殺氛圍,我會有很高的敏感度!我不是從大師們的「個人修為」或「政治正確」來看待此一問題,而是主張:民主多元的社會,只要不是發出製造仇恨的言論,其他,要給人「不表態」與「表錯態」的餘地!
台灣的政治場域,幫派性太強,雖然沒有文革那麼血腥的武鬥,但法西斯式文鬥依然慘烈,宗教界甚至沒有不參加的權力。 不表態就是專制政權的沉默幫凶,表態就是「風動?幡動?」不准人「不表態」,還不准人「表錯態」,否則就是這樣的後果!
蔣家政權的白色恐怖尚容許人「不表態」,卻絕不許人「表錯態」,尚且留下那麼深重的仇恨與傷痕;而文革時代的紅色中國,人們根本沒有「不表態」與「表錯態」的餘地,在鬥爭大會中,你必須將心一橫,跟著群眾喊打喊殺。台灣的民主自由,是多少前輩用性命鮮血換來的,我怎忍心南榕先生所主張的「百分之百言論自由」,到後來變調了呢?
政權是否「通共、賣台」?這就讓執政者自己去面對、辯解。但服貿議題涉及的是不同產業的利益,沈默民眾或贊同服貿者絕對不會接受「通匪」指控。看我的臉書可知:很多人反學運,但他們絕非黑道,他們確實也是「愛台灣」的人,但就是拒絕站出來支持學運。而台灣社會的可貴正在於此,否則一不小心,又會淪入蔣家政權白色恐怖的邏輯:「不是同志,就是敵人。」
修行人若只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選擇「不得罪人」的冷眼旁觀,那依然是有「俗情」的!「俗情」與「聖解」的差別,在於當事人有沒有用一顆「無私」的心來看待週遭事物!
一到梅岑渾不憶,爐香經梵自晨昏
學運落幕了,對社會的衝擊仍在延燒,回想清末民初俠情奔放的革命僧太虛大師,從時代所引起的浪漫革新行動,漸漸看清真相,不禁吟出「潮流滿地來新鬼,荊棘參天失古途」的痛切之句,最後選擇飄然遠颺普陀,並留下如是千古絕唱:
「芙蓉寶劍葡萄酒,都是迷離舊夢痕。大陸龍蛇莽飛動,故山猿鶴積清怨。三年化碧書生血,一劍成虹俠士魂。一到梅岑渾不憶,爐香經梵自晨昏」。
歷史總是一再重演,「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