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臺灣「異法門」佛寺建築的神聖性——從漢寶德教授的一篇批評談起
江燦騰
台灣近百年來的佛寺建築美學問題,在型塑當代臺灣新佛教文化的表現內涵時,極為重要。例如近來耗資五十億新台幣、由名建築師李祖原以「異法門」為藉口所建成的「中台禪寺」,雖號稱突破舊思維,但近十年來,多數佛教建築師和歷史學者都以「建築怪物」視之。其間所涉及的評論爭議,究竟要如何解決?的確很值得深入的探討。
恰巧漢寶德教授在本年九月十日,於《人間副刊》所發表的「尋求現代宗教的象徵」一文,雖是針對歷史上的宗見建築弊端有所鍼貶,卻用含混的語氣,輕輕閃開了他原應對南投埔里「中臺禪寺」的正面批評,所以令我相當失望。
因漢寶德教授一直是我景仰的建築評論家,多年來他在報上發表的文章,我幾乎都會拜讀,深覺受益不少。特別是他在《回憶錄》中,曾詳談當年他如何率先在東海大學建築系引進西方新建築文化的種種啟蒙經驗,不但對當今的臺灣建築界影響深遠,也令人相當欽佩。而如今,他可以說已具有「教父級」的崇高地位了。
但,他此次評論卻迴避了一個當代重大佛寺建築的爭議性課題,即他把眾人期待他能對此事有所深刻啟發的一次仲裁批評,居然只以一句「這座佛寺已經傳聞已久了,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親往拜觀,只自報紙上的照片與報導了解個大概。以這種皮毛的了解是不能發表意見的,要說話只能就表象談一點觀念」,就把自己享譽學界多年的建築專業批評之大老角色全忘了,彷彿他已不須對很多問他的朋友負有解惑責任似的。我不禁要懷疑:講上述這種滑頭話的人,真的是我們一向所崇敬的臺灣建築批評權威——漢寶德教授?
其實,埔里離臺北並不遠,而「中臺禪寺」的主要建築師李祖原也非無名之輩,更何況當李祖原以「異法門」為設計藉口,而臺灣建築史家李乾朗等居然也出面肯定其能「突破臺灣傳統宗教思維」時,難道像這樣的當代建築文化思維爭議——先不管其是對或錯,該或不該建,——仍根本不值得由建築批評界的大老漢寶德教授親自跑一趟?然後以他的批評專業清楚地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再者,若漢寶德教授已事先坦言他對佛寺建築是外行,無法評論,則我們也可諒解,不必苛求他一定要批評。可是,他除了「中臺禪寺」之外,有關古今中外的宗教建築,他又談得既溜且熱,完全以行家自居。所以他不是不能,而是不為也。因而,建築師權威大老漢寶德批評名建築師李祖原作品的熱鬧好戲,自然也就不會上演了。
相較之下,我早在一九九二年元月於《佛教文化》發表〈當代佛寺建築的省思〉一文,即公開批評要興建號稱「全世界最大規模的禪宗道場——中臺禪寺」,為臺灣佛教界「暴發戶」的心態在作祟。我當時還認為「無論從禪修的功能或建築美學來看,臺灣都不需要、也無能力蓋出什麼夠水準的『全世界最大的道場』」。如今,「中臺禪寺」從當初的預算四億新台幣,膨脹到現在的近五十億元之多,李祖原還說造價合理,並且以「異法門」為藉口,來化解來自各方——特別是由李敖先生在電視上公開發出的強烈質疑。
這難道只是歷史學者和建築師之間的認知差異嗎?非也,茲舉兩個實例為證。
一、國內以中英雙語發行的專業建築雜誌Dialogue,於一九九八年二月號上,特以「宗教建築」專號討論臺灣佛教建築與現代化的問題,當時就有學者提到「自創形式的新風格:惟覺法師的中臺禪寺,即是此類的代表。但,此一類型,可稱之為最失敗或最負面的樣版。理由是寺中的佛像和佛塔重疊,大殿的空間太小,佛寺外觀的線條過於銳利,主體建築與四周的景觀不協調。凡此種種,都與惟覺法師標榜的禪宗傳承相違背,違反了基本的佛寺建築美學原則」。當時,漢寶德先生雖未參與此討論,卻在同期該刊上發表一篇〈醜陋而滿足的台北市〉。這兩者的距離是何等的近。難道漢寶德先生已忘了嗎?
二、一九九八年一月四日,在台北舉行的「佛教建築設計與發展國際研討會」上,幾乎所有的專家都一致嚴厲批評「中臺禪寺」。特別是本身是佛教建築專業的釋寬謙尼師——楊英風之女——批評說:要批評「中臺禪寺」的建築,她也曾有過掙扎,不過「宗教師若不用功,也只是光頭俗漢」。而「中臺禪寺」未能掌握「禪」在建築物中應如何表現,「只見一百零八米的龐然怪物傲立在群山之中」,造價昂貴,勞民傷財。所以,隔天某報記者梁玉芳小姐以此作為新聞,出現:「國內佛寺比大比美拘泥表相」、「中臺禪寺成破壞景觀的龐然大物,佛教界籲回歸素樸本質」,這樣的醒目標題。
由此看來,過去臺灣建築界和歷史學者之間,並不是沒有共識,反而在批評「中臺禪寺」這件事上,還相當一致。因此,漢寶德先生除非已不讀別人的批評文章了,否則他如何能夠視若無睹呢?要知道,他此次用泛泛的方式來批評臺灣佛寺建築,受傷害的,其實是整體臺灣佛教界的社會形象,而非事主「中臺禪寺」,這難道是公平的嗎?
所以,我期待漢寶德先生能「認真而有擔當的」,再針對「中臺禪寺」的建築爭議,撰寫一篇專業的深度建築批評,好讓我們像過去一樣的受益和被啟發。不知漢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