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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佛教之全球化與在地化

――圓桌論壇紀實

 

撰稿整理法融、釋耀行

時間:1112022)年82728

地點:花蓮慈濟靜思堂

 

第二十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會議,兩天議程舉行了兩場圓桌論壇,子題有二:

子題一:人間佛教之全球化與在地化

子題二:印順導師與慈濟

法鼓文理學院佛教學系系主任鄧偉仁教授、慈濟慈善基金會文史處賴睿伶主任分別擔任兩場圓桌論壇的主持人。引言人:宣方教授、何日生教授、侯坤宏教授、劉宇光教授、王志鴻院長、何建明先生、林憲宏院長、洪素貞主任、德法師。這些來自不同專業領域的引言人,從學理、實踐等多維度展開反思與討論,對於人間佛教的未來走向有著積極而深遠的意義。

「去」全球化時代的人間佛教

宣方教授:

首先介紹全球化研究領域的最新進展,特別是學界對於當前是否處於逆全球化或去全球化進程的意見分歧,並就其與宗教研究、特別是佛教研究的關聯做出評估。接著對佛教全球化的歷史作簡要回顧。儘管不同的佛教傳統對於佛教全球化的起點認識不盡一致,但無一例外地,各佛教傳統的近代命運都與全球化緊密交織,特別是南傳佛教和東北亞佛教傳統,都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中獲得復興。在勾勒南傳、藏傳、北傳佛教的全球化歷史之後,我想強調的是正在形成中的西傳佛教(Western Dharma)對於全球佛教(Global Buddhism)的特殊意義,特別是對於亞洲佛教傳統攬鏡自覽的借鑒意義。在此基礎上,審視人間佛教產生的全球化背景,衡估人間佛教在二十世紀以來,特別是台灣人間佛教晚近五十年以來全球化推展的成績與不足。

然後再從兩個方面檢討(去)全球化時代人間佛教所面臨的危機與挑戰:一是全球化對包括人間佛教在內的佛教諸傳統自身構成的諸多挑戰,二是人間佛教如何應對(去)全球化時代的最為嚴峻的時代課題。第一方面特別拈出廣受矚目的兩個典型議題,即父權制的亞洲佛教傳統如何回應性別正義的時代強音,以及以正念禪修為例,省思佛教如何在全球文化交融中應對日漸突出的變異、變化乃至變質,平衡其共世間與不共世間的特質。

現在談台灣人間佛教,大家比較關注大型教團,但我個人認為,以昭慧法師和性廣法師為代表的台灣人間佛教,在這兩個議題上的理論論述與實踐探索極具普世價值。第二方面聚焦在當代最為重大而尖銳的三個全球性議題:全球不平等、生態危機、民族主義與民粹主義。人間佛教必須要有能力來回應這些全世界所面臨的共同危機,這樣我們才有資格說人間佛教具有普世性。從「作為方法的印順」思想返本開新,是人間佛教在這些至關重要(有的甚至攸關台灣前途命運)的時代議題上能否有所建樹、乃至引領時代風潮的關鍵所在。回應這樣的一些問題,不是把印順思想作為一種教條,而是作為一種思考方法,是在這些至關重要的時代議題上能否有所建樹乃至引領時代風潮的關鍵。

從文化的延續性談宗教的全球化與在地化

何日生教授:

宗教全球化與在地化必須關注的首要挑戰是文化的延續性Cultural Continuity。文化的延續性亦即從外來的文化與內部既有文化相遇時,外來的宗教文化必須讓在地文化感覺到與自己的文化相似,甚至更好的體現了自身的在地文化。台灣原住民的原始信仰頭目祖靈,基督教的到來讓原住民認為上帝是祖靈中最高的頭目,把上帝嫁接在祖靈的信仰上,是台灣原住民接受基督教的文化機轉。

慈濟在非洲國家的慈善開展,華人志工通過幫助在地的感恩戶,啟發在地感恩戶投入做志工,去幫助更多的社區弱勢者,因此慈濟在非洲十個國家本土志工不斷地發展。以南非為例,他們是祖魯族人,是基督徒。當與佛教的慈濟志工一起去幫助社區窮人,他們覺得這是基督教的核心精神,這是耶穌的慈愛具體的展現。所以加入慈濟的祖魯族志工們說:「耶穌與佛陀都是一樣的。我們是做上帝的工,通過慈濟,我們更接近上帝。」這是文化的延續性之體現,通過外來的文化信仰,讓自身更好地找到自己原初的文化信仰。這是全球化的在地化,通過在地化實現全球化。

宗教全球化的第二個挑戰是宗教圍城The Enclave Culture。每一個宗教都有其邊界,有它能做與不能做的行為準則,有它的禁忌,有它自身獨特生活方式及價值系統。當外來的宗教文化帶著不同的生活方式與價值系統進入在地宗教領域之際,在地宗教的原初生活方式不可能立刻改變。外來宗教文化如果與原本的在地文化截然不同,就很難實現在地化。但如果外來文化與在地文化太相似,在地宗教信仰者自然也無需信仰或參與外來宗教。因為外來宗教不能迥異於在地宗教,也不能完全相同,否則他們信仰自己就好,何必加入外來宗教團體。

然而宗教圍城指出,當在地宗教的信徒生活方式接受越多外來宗教文化,在地宗教的特徵就逐漸式微,宗教圍城的趨向就會更為抬頭,這通常使得在地宗教更趨向基本教義,以便區隔自己與外來宗教之不同。當在地宗教的文化邊界越模糊,信徒就會逐漸流失,走向外來宗教。在此同時,在地宗教的邊界也可能會越嚴謹,以保護自身原初的信仰系統,這時在地宗教與外來宗教的衝突就會開始加劇。這是宗教全球化的巨大挑戰。

剛剛宣方老師提到慈濟的適應性,儒家傳統對佛教的批評就是,不重王道,然後不孝順,因為剃度出家了。上人就成功的在華人社會裡提出」的理念,她說:你要先做好家庭的事才能夠做慈濟,行善行孝不能等,最好養老院就在家裡。所以我媽九十四歲跟著我住,就是受到上人的影響。她用孝這樣的一個理想去淡化儒家對於佛教的排斥,使得全球的華人社會都比較能夠接受,慈濟利他慈悲入人間這樣的一個道路。

慈濟目前要更好的在全球開展,不只是在全球各有據點而已,宣方老師的這個觀察沒有錯,重點在是不是能夠進入真正的人間化、全球化的主流社會裡面,成為一個重要的、文明的一個發展。只有更好的對世間的各種知識體系進行論述,慈濟或佛教團體才能夠完成全球化跟世間化的歷程,這個歷程是漫長的,各位必須有耐心。基督教經過幾百年才建立一個知識體系跟價值體系,而我們只是一個剛建立五、六十年的團體,可是方向很重要,如果方向還是維持一個原來的傳統的形式,那恐怕就很難全球化。

佛教「在地化」如何在「全球化」悖論中發揮自己的優勢?

侯坤宏教授:

「全球化」悖論中的佛教因應。在「全球化」悖論中,三大語系佛教(漢傳佛教、南傳佛教與藏傳佛教)該如何自處?身處台灣佛教環境的吾輩,要如何來面對?

全球化是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全球化真的有利於世界的發展,能夠實現全世界共同發展的目標嗎?美國學者羅德里克Dani Rodrik在《全球化的悖論》(The Globalization ParadoxDemocracy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Economy)一書中說,全球化沒有錯,錯的是我們推動全球化的方法,錯的是我們追求的全球化的程度。每個國家都各有其特點,適用於某一國家的方法不一定適用於其他國家,想要用一種方法在各國實現全球化是不可能的。此外,一味地拒絕全球化,各國之間會存在難以逾越的壁壘,不利於各國共同發展;而過分推崇全球化,會將某個地區的危機無限放大,最終變成世界性的災難。所以,本書要告訴我們的是︰各國應該根據自己的國情,選擇恰當的方法推動全球化;要推行適度的全球化,充分發揮出全球化的優勢。

佛教「在地化」是一種必然?如何在「全球化」悖論中發揮自己的優勢?包括兩個面向:第一,與意識形態脫鉤的「在地化」;第二,各自強調本地特色的佛教文化。我比較重視在地化的問題,但是談到在地化又會被人誤解為,你是一種有意識形態的東西。所以我基本上認為,我們在台灣就重視台灣的佛教,在馬來西亞就重視馬來西亞的佛教,在香港就重視香港當地的佛教。重視當地的佛教怎麼樣去好好的發展,怎麼樣去面對這個地方所發生的一些問題,這樣所謂全球化、在地化就沒有衝突。

「人間佛教」走向全球化的挑戰

劉宇光教授:

「人間佛教」是民國時期漢傳佛教的改革者太虛大師所提出的佛教理念,對外用以回應當時中國社會受到西方文明衝擊後,對傳統中國文化與社會的信心盡失,其中部分聲音將不滿指向佛教,視佛教為時代的障礙;對內則在回應漢傳佛教自明、清以來所長年累積的缺憾與不足,致使進入清末民初,中國民間普遍視佛教為社會邊緣群體,與時代脫節,除了喪葬殯儀的場合之外,與社會日常生活的主要領域均無關。此等印象容或以偏概全,但亦非空穴來風。所以「人間佛教」乃是當時漢傳佛教回應時代挑戰而提出的觀念,以「人間」平衡明清以降的「鬼神佛教」、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以平衡此前的佛教唯出世是尚、以社會中的佛教平衡「山林佛教」,並以智思intellectual的佛教平衡假實踐之名行迴避理智之實的佛教。然而鑑於是在時局動盪的1920-1930年代提「人間佛教」之理念,隨之內外戰爭連年,往往只能理念先行,實踐雖盡力而為仍難免步履艱辛。戰後未幾,中國政治局勢劇變,政權更替,中國依分治格局隔海對望。

無論孰是孰非,歷經半世紀的動盪後,起碼一方有雖嚴苛但尚算穩定的社會環境休養生息。在此背景下,除了如印順法師專從研究入手,就佛教從印度而亞洲的古代發展過程中,義理、文本、教制、戒律到史地等諸多議題作正本清源的梳理,而為戰後台灣,乃至整個漢傳佛教開啟了「人間佛教」智思寶庫之門。

同時,台灣於1960-1980年代間終於有機會把「人間佛教」從理念與口號摸索著逐漸落實於身邊的現實社會。事實上時下雖常講「全球化」,但如果沒有就近在身邊先作默默耕耘的在地化開展,「全球化」最終只會是「全球一齊有文化」。

幸台灣民風謙虛務實,佛教亦然,在過去數十年,不同的佛教團體雖然同尚「人間佛教」理念,但如何落實則要各自修行。既有以現代的內部管理,講求效率與紀律精煉組織與僧材,在社會上廣攝不同階層,為其提供從文教、藝術、音樂到讀經、禪修等兼容真俗二諦的宗教文化之社群生活;亦有以教育、學術的知識與深思之途,透過探討佛教義理與文明,而趨近修行;亦有以專業而精益求精的醫療與救災技術,無分宗教、種族、政治立場而伸出慈悲之千眼與千手,予身陷水火兵劫之災的苦難黎民以拔其身心之苦;亦有以慈悲之心而偶爾一時兼現社會運動貌似怒憤之相,以方便善巧作發聵振聾,提醒體制應多警惕一己權力免於誤用,並為弱者多予發聲。

以上種種不單殊途同歸以實現人間佛教,且亦對其他佛教同道起著細水長流耳濡目染的鼓勵之功,使人間佛教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潛移默化,不同程度地沉澱為台灣佛教的共識與底蘊。同時中國在過去數十年於歷盡艱辛後逐漸發展起能夠同時兼顧國家制度的空間、宗教修行及社群參與的獨特模式,亦是民國「人間佛教」的另類繼承與開展。以中國體量和國力之巨,其佛教若一貫如法踐行,貢獻亦當堪為「人間佛教」楷模之一,而值得臺灣教界無畏施予過棧道,並拭目以待柳暗花明又一村。

無可否認「人間佛教」乃東亞佛教,尤其漢傳佛教與現代世界相遇受到激盪後之現代產物。所以在視野與價值觀上難免帶著漢傳的相當預設。當以此走向國際而與其他佛教,甚至是其他宗教,有更多的相遇與共處時,除了分享「人間佛教」種種實踐的能力、知識及經驗外,其實亦需深入認識其他佛教傳統與現代的相遇之經歷與經驗,及其因此而形成有異於漢傳「人間佛教」的其他現代佛教概念,例如入世佛教Engaged Buddhism等。

尤其需要認識的是,這些現代佛教觀念與「人間佛教」相異甚至某義上可能相違之處,藉由與教內它者的對照與對話,而更理解漢傳「人間佛教」的視野特質與邊界,例如如何區分相對單純的慈善觀念與現代的基本公共價值觀如法治、自由或民主等之間的開合。故此,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假以時日定可使已有近百年歷史,暫時仍以漢傳視野為文化背景的「人間佛教」,在下個百年,在普世視野上能更上一層樓為四傳共享,方為「人間佛教」徹底的全球化。

第一場圓桌論壇現場問答

葉海煙教授:

宣教授的批評我覺得何教授應該相當程度可以接受,何教授現在已經有一個整體準備,就是慈濟學的開展,我想也可以解決宣方老師的疑慮。慈濟學準備全面以群策群力的方式展開,我的擔心是,一般一個學統的建立可能要注意廣泛度變成稀釋一個理論的深度,這時候會變成像某些新興宗教,變成比較屬於一個偏錯的折衷主義。就像昭慧法師所說的中道智慧,就是要避免折衷主義,這是很重要的。另外一個就是,宗教是面對他者,鄧老師說了,我們自己除了回應他者以外,還要避免所謂的排他主義,在慈濟宗門建構的此刻,可能要大家一起來思考這個問題。這同時是全球化跟在地化整個的調和,所以還是回歸緣起中道、回歸佛法的正道。

何日生教授:

我覺得慈濟必須兼顧宗教性跟公共性,若以摩門教來看,它是教會信徒自己捐款,所以從來不公佈。但慈濟不同,它是一個慈善組織,它又是一個宗教組織,它是對外界募款,所以它體現公共性。例如:我們買疫苗不是只給我們慈濟內部,一定是給全台灣,這是公共性,我們慈善醫療不是只有慈濟人來看病,大家都可以來看病。公共性是締造人間的幸福,宗教性是要人人能夠淨化,進而人跟人能夠祥和,希望無論是天災或人禍都不要有,無災無難。

不要忘了,佛陀最後的依歸並不是個人解脫而已,是全體要解脫,是一個佛國,佛國是豐饒的,一定是物質豐饒、身體健康、心靈清凈,然後大家和合共善,就像《無量義經》、《藥師經》、《法華經》所體現的,遍地黃金、琉璃為地。佛國本身是既豐饒又清凈,這個體現的公共性跟宗教性,我認為這是慈濟的一個本質,它肯定會堅守這兩個本質。同時,我們會提醒內部,過度公共性也會世俗化,過度宗教性則會封閉化,這兩者永遠在一個張力中要保持平等。

再來,慈濟宗或慈濟的佛教怎麼建立?我認為第一個是思想的重要性,宣方老師講的沒有錯,對義理的理解肯定是要有的,上人講了大量的經典,無論是《無量義經》、《法華經》、《藥師經》還是《地藏經》,上人要慈濟人不斷地去研讀經典,但是不是只有理解,而要行。我們知道解行並重,很多人從解開始,而慈濟從行開始,我訪問了很多資深的志工,他一生所做的都是為眾生在奉獻。

建構慈濟學目的是什麼?不是為了慈濟,一定是為了眾生,為了整個世間。為佛教一定要為眾生,否則就變成宗派主義,變成一個宗教的藩籬,就是圍城主義會出來。所以,如果佛教的全球化不能對世間帶來更好的文明、不能嘉惠這個世間、嘉惠眾生,這樣全球化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沒有意思要讓一個強權替換成另外一個強權,這是慈濟這樣一個佛教組織它永遠要謙卑的一個很重要的道理。

最後我要講說慈濟人,雖然每個慈濟人都不完美,可是我們不要忘記印順導師那句話,「菩薩未能度己亦能度他,而菩薩要由此初發心」。我們都不完美,但是我們可以愛人,我們越愛人越度化人自己就越完美,就越能夠得一切智慧,完成從利他到度己這樣一種菩薩道的精神,我認為這是證嚴上人創立慈濟宗最重要的目的,這也是慈濟人必須要好好努力的。

宣方教授:

佛教傳播全球化、在地化都有一些事實上的兩難,這些兩難我們應該認真對待,認識到這些才能繼續進一步往前走,我剛問這些問題也是這個意思。葉老師講的排他性,我覺得這個議題很關鍵,2016年在慈濟五十周年的會議上,我提出對慈濟的一個觀察,就是慈濟是敏於行而訥於言,做的非常出色,但是相關的宣傳和理論論述顯得不足。從這次會議體現出來,慈濟在這方面有了非常明確的一個決心,而且是已經在做這樣的系統性論述。

我的問題是,慈濟的這個論述可能同時需要兼顧這樣一些目標,一個是慈濟宗門本身的,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超越教團形態的人間佛教的論述,這個尤其重要。就像剛才劉宇光教授講到了這樣一個問題,就是必須要對其他的佛教傳統,包括漢傳佛教裡的其他團體都有普遍借鑑意義,甚至大家在借用的時候都毫無顧慮,不要覺得這好像是盜了慈濟的這個法,那麼就需要有超越教團意識的人間佛教的論述。我個人認為昭慧法師的很多論述,在這方面對慈濟可能是很有借鑑意義的。

需要有超越佛教,就是不只是要超越教團,甚至要超越佛教,很多佛教團體對慈濟批評說慈濟不夠佛教,其實在我看來,這恰恰是慈濟一個非常卓越的優點,它把佛教的無我精神實踐到了一種令人震驚的高度,它可以完全放下自己佛教徒的身份主動去融入其他的宗教、文化傳統,就是不會以宗教為隔閡去擁抱全人類。這對於人間佛教的發展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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