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塵寂寞係恒常
張西平(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研究中心教授)
認識徐梵澄先生是在14年以前,那時,我在北京圖書館工作。在任繼愈先生的領導下,我新創辦的《國際漢學》組稿。為此我曾到過馮友蘭先生的三松堂找過蔡仲德先生,也到過龐朴先生家約稿。有一次,任先生對我說:「你可以到徐梵澄先生那裏去約稿」。按圖索驥,我找到了團結湖北里6號樓1門302號,站立叩門。門打開了,一個高挑清瘦的老人出現在我面前,一雙眼睛在鏡片後炯炯有神,「你是北圖的張西平?」「是」,我諾諾答之,「請進」,我躬身尾之。先生讓我坐,他拉開窗簾,並為我沏茶,我隨即環顧了一下房間,看到只有幾件簡舊家俱和櫃子裏書架上擺的書籍。先生說的是湖南話,鄉音頗重,我因為在南方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他的話我大致可以聽懂。第一次見面談的時間不長,他答應給我一篇英文稿子,是關於宋明理學的,名曰《易大傳——新儒家入門》。為了這篇稿子,我又到先生家兩次,這樣我們就慢慢熟了起來。後來任先生告訴我,他是魯迅的學生,我到北圖一查,才知他就是當年翻譯《蘇魯支語錄》的梵澄。而那時節他卻靜靜地在自己的書房裏思考、寫作,仿佛外面的世界與他不相干似的。
1994年,我赴德國作學術訪問,臨行前去看望他。他告訴我,1929年至1932年,他在海德堡大學哲學系學習,當得知我將拜訪那裏的漢學系時,他說他和該校的鮑吾剛教授相識,讓我代他問好。1996年我從德國訪問回來以後又去看望他,只覺得先生蒼老了許多。那一次他講到了德國漢學家衛禮賢,說他深通中國古典,在所有《易經》的西文譯本中,唯有他的翻譯與原文最合。2000年春天,先生病故,其時我正在歐洲做訪問學者,沒有為先生送別,甚為遺憾。幸有孫波兄擔此重任,收集與整理文稿,歷時四年,《徐梵澄文集》終得以出版。懷想孤身一人的先生,在九泉之下一定會有慰藉吧!
抗戰勝利後,先生參加中印文化交流,一去就是三十多年。他告訴我,他當年自重慶飛赴印度時,郭沫若和鄭振鐸親自送行,揮手間,他們笑著說要他帶真經回來。先生呢?自然也是這麼想的。見《蓬屋詩存》卷一末詩〈飛印度講學留別諸友〉五律四首,有「儒釋待評量」,「高風懷季子(先生名)」,「他時求妙覺,衡嶽隱雲孤」句。待他1978年底落葉歸根以後,故人多去矣。九十年代初,他的兩個老朋友,賀麟與馮至先後謝世,他更加孤單了。其實他一生都是孤獨的,孜孜矻矻,獨自進掘,把彼國那麼多的好東西都翻譯過來了,如《五十奧義書》、《神聖人性論》、《薄伽梵歌論》等,真如璀燦寶珠,光發爛漫。可是,再大的智者,或說「精神者」,也需要與「君子遊」,示寂之前先生的孤寂,其深沈大概是吾輩所不能測量的吧!
先生做三大文化會通的工作,明通梵、拉丁、希臘、德、英、法等八種語言。他從來不說,只是做。說他運用若干種文字,那是後來別人「計算」出來的。他從不顯揚自己,但是我們知道他「學問甚大」。他安靜得甚是寂寞,寂寞得非常安靜,他在不聲不響地作著「接續」精神傳統的工作。似乎他在英文《唯識菁華》序裏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在人類歷史驟急的進步中,傳統有時候會被打斷,於是,那些聖人(大學者)們,就把它重新接續起來,並使它「恒常」一貫,因為,這傳統是一個民族文化生命的源頭活水。
因對他不夠瞭解,鮮有人稱他「大師」,偶有稱之者,他會不高興:「唔,——我算什麼大師呢!」大概在他眼裏,魯迅、阿羅頻多才算得上「大師」。我估計先生可能是在魯迅的弟子中最後一個病故的,當年許廣平在回憶錄中說到梵澄:「他天賦極高,舊學甚博,能作古詩、短評,能翻譯。欽慕尼采,頗效其風度。」然而他甚少談起他和魯迅的關係,也許他怕有「依草附木」之嫌,因,如果有這種傾向,可能對人們一種健康的理解會有減損。
自晚清以來,中國傳統文脈斷裂。先生那一代人為求索救治方略,或遠涉重洋,就學歐羅巴;或飛越雪山,取經古天竺。為的是兼收並蓄,「拿來」彼國之菁華,澆灌吾華之園地。有他們在,精神之火就在,況且他們又採來銅山之礦,靈山之薪,何愁不會燃起熊熊大火?何愁不會再現大唐氣象?我想,先生文集出版的意義正在於此。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有一次先生送我出門,我看到先生的毛衣右臂處有一個洞,一根斷出的毛線隨著先生的手臂在空中擺盪,我說:「您老人家的毛衣該換換了」,他笑著回答說:「穿得很好嘛!」這情景,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本文係作者於2006年9月12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成果發佈會暨《徐梵澄文集》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張新鷹副所長提供,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