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傳辯經」隨筆
劉宇光(加拿大魁北克省麥基爾大學宗教學院客座教授)
拼著在出發前衝刺完成泰國僧團教育現代改革之研究的書稿的這陣子,剛過的週末還是用上一整天參加一個半學術半文化的活動,題為「智慧磨刀石」。活動由玄奘大學藏傳佛教研究中心主辦,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指導,藏傳各大教派在民國的僧團領袖和學僧協辦與參與,全日的活動以「辯經」為主題,主辦與協辦等單位在選題上甚見心思與膽色。大學禮堂數百席幾有八九成滿,這種場面對佛教學術會議言之,並不常見。
全天共七場辯論的演示,六場由已考獲格西學位(geshe,寺院僧團的高等學位,所謂「格西」其實是藏譯,原文乃梵文的Kalyāṇa-mitra,漢譯即現在用得很泛的「善知識」,在印度原指以深思見聞的批判型學者,但在漢傳已淪為空洞客套語)的學僧按五大論的分科,各抽一個小篇章或小議題開辯,另有一場是由學辯經的在家眾,而且是女眾演示辯論。另上午有論壇與講座說明辯經,有多位在印度復校的三大寺出家十多年的臺灣漢人喇嘛分享學習辯經之經驗。
特別的是參與辯經的十餘位格西全部是藏人,但辯論為著讓觀眾明白內容,全部以中文進行,這些藏僧的中文其實已相當好,但畢竟不是母語,所以與以藏語作辯,氣勢還是有相當差異,以講中文來說速度沒有特別慢,但與直接以藏語進行辯論相比,後者語速快三倍。另一點是他們所用的中文其實是佛典中文加民國式的中文,基本是口講書面語,尚未充份呈現辯經的狂野,其實如果更成熟後,轉為現代中文口語更好。
另席上討論時多位學界同仁提到,當年玄奘留學天竺那爛陀寺習部派、大乘識論,及因明量論(邏輯―知識論),而藏傳各派皆把發明辯經之功上溯那爛陀寺,所以玄奘一系與藏傳其實無分漢藏,就是一家兄弟,想想也是挺動人的,尤其想到藏族被中共鎮壓得不忍卒睹,特別讓人感慨,所以當同仁們說玄奘與藏傳學人其實是漢藏一家時,尤為觸動。
廿餘年前在博班時有一年暑假,曾由四川成都出發,每天換貨車,歷十日循川藏南線進拉薩,在原拉薩沙拉寺巧遇其中一個學院舉行學期考試的辯經,當年拉薩幾乎沒有中國遊客,只有少數外國遊客,所以在寺院看辯經考試乃一極為賞心悅目,讓人振奮的事。辯經僧正反雙方的語聲抑揚、掌擊聲、催促對方、嘲笑對方答錯,辯得興奮時互相動手推撞,旁觀的僧眾忍不住落場加入混戰。
辯經把粗獷、動感及極嚴密的邏輯心思完美地結合為一體。午飯時其中一位與辯的格西說,以前蒙古人來拉薩留學時,日常的藏語很差,但辯經用的藏語很好,所以市場買菜人家聽不懂時,就將要買的菜與費用整理為因明論式拍掌立宗(提出命題),人家菜販立即聽懂。
因明量論對漢人學者而言是正經八百、抽象、枯燥、學究式的經籍上的研究題材,研究因明的學者其實根本不會將因明推論的方法用於生活。但對藏人而言,因明量論首先是直接的公開運用某種格式的理性,然後與生活和呼吸混然為一。
這次會議是個有意義的起步,象徵著重新將佛教在印度本來非常強調的,以理性作公開的對辯帶回給因中國化太久,沒剩下多少理性的漢傳佛教。